褚青娘压下心中火气,重新捡起针线,平了平心气:“我宁愿颖儿在后宫守着皇后尊荣,也不想她将来莫名其妙任人欺辱。”
    魏文昭气得握紧拳头,身体忍不住前倾,压低声音从齿缝道:“我说了,颖儿不会有事。”
    “凭什么,就凭你吏部尚书,就凭你有从龙之功?”褚青娘风轻云淡的一针一线缝袖口,“你也说了,人上那个位置是会变的,你有从龙之功又怎么样?亲兄弟都能痛下杀手,更何况你一个臣子。”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完全说不听的样子,气的牙根紧咬,脸上肌肉一股一股跳动:“你就是这样,从来这样,认定的理从不回头,从不顾家族和夫君孩子。”
    一股气从胸肺冲出来,这气是对女儿未来的担忧,褚青娘忍了几忍,没忍住,扔掉衣裳抬头对着魏文昭冷笑:
    “魏文昭,说的那么好听,不过是你自己的私心!你想拥护明王上位,然后凭着手中绝对权力,再次把我握在手心搓扁揉圆。我被你蹉跎一生,就算再蹉跎下去,我都可以忍。可是你让我看着颖儿也像我一样,被一个男人随意折辱甚至送命?你做梦!”
    褚青娘眼里明明白白,燃烧出青色火焰,那是对魏文昭的愤怒。
    魏文昭愣了一下,看着那愤怒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二次从褚青娘眼中看到这种怒火,第一次是褚青娘要堕胎时。
    可是魏文昭很快把无所适从丢到一边,挺起胸对褚青娘愤怒道:“你觉得我在折辱你?觉得我把你握在手心搓扁揉圆,褚青娘你摸着良心说!”
    想起自己往日的种种忍耐和体贴小意,魏文昭完全爆发:“我若真的把你搓扁揉圆,岂能容你三子珍随意发展?我若真的折辱你,你的肚子就别想歇着!”
    褚青娘立刻回道:“你容三子珍随意发展,不过是因为你以为三子珍最终是魏家的,现在知道是褚家的,你不就立刻动手打压?让我如何,你以为你不想吗?”
    褚青娘冰冷冷的笑“你只不过是承担不起,我鱼死网破的后果罢了。”
    曾经恩爱的少年夫妻,终于第一次针锋相对,彼此冰冷的盯着对方,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
    深夜幽暗的夜光照在床帐里,两夫妻中间的小孩,睡得四仰八叉,肉乎乎小脚丫子抵在母亲后腰,圆圆的小脑袋顶着父亲后背。
    魏文昭面向床外,眼睛看向夜光中模糊的罗汉榻,白日他完全不听褚青娘的话,可夜深人静时,他却不能不想:明王觊觎思颖?
    魏文昭眉宇沉沉,褚青娘只知道今上纳了广王正妃,却不知道先先帝,连自己小姑都娶过。帝王家这种风流韵事,实在不算什么。
    可他半只脚踩在明王船上……
    魏文昭抿紧嘴唇,要从明王船上下来不难,可是真让宜王上位?不,魏文昭直觉不喜欢。
    魏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是他放弃发妻,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一步一汗水,一步一脚印得来的。魏家在朝中并没有根基,思云虽然从军,可他姐姐一旦成为皇后,宜王能放心他,甚至放心邵家?
    还有思过,就算有青云志,作为国舅宜王能用他?
    难道为思颖一个,放弃魏家整个前程?更何况思颖一旦入主后宫,岚儿作为嫡子,得多少双眼睛盯着,将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魏家。
    魏文昭闭上眼,虽然国丈地位崇高,可他不想再战战兢兢过下半辈子。
    床的另一侧,褚青娘同样没睡,黑夜里看着靠墙的床帐,薄软的茧绸垂下一条条纵纹。
    她不愿女儿面对将有的危险,她不愿女婿面对不得志的一生,可这些是颖儿想要的吗?宜王上了那个位置,真的会变吗?
    褚青娘倒不担心两个儿子,思云在邵家过得乐不思蜀,对他来说成为大将也好,成为兵卒也罢,就是喜欢军中。至于褚童,褚童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方父母官,好好造福当地百姓,所以谁上位都可以。
    还有思成,褚青娘早就打算将三子珍交给他,从小就着意培养孩子对生意的喜爱,也是运气,这孩子生来就对行商充满向往。
    唯有思颖,她愿意进那看着风光无限,实际很难把握的后宫吗?
    第二日,魏文昭和褚青娘若无其事,一起陪小儿子用早饭,然后褚青娘处理三子珍内务,异宝阁全部开张——怎样能获得最大利润。魏文昭则抱着魏思成去花园玩,只是没多久天佑帝就召魏文昭进宫下棋。
    褚青娘看魏文昭收拾停当出门,等他出门也立刻收拾一番,带着小儿子去宜王府。
    先跟宜王说了魏文昭进宫的事,然后才领着小儿子去魏思颖院子。
    魏思颖正带着几个小丫头陪岚儿玩,一岁多点的小家伙,晃着藕节儿一样小肉胳膊、小肉腿,颤悠悠学走路。
    高抬腿晃着身子踩下去,腿上小嫩肉呼噜呼噜打颤,看见外婆和小舅舅,笑的透明哈喇子顺着嘴角流。
    “就、就”小家伙不会叫外婆,对着自己小舅舅瞎开心。
    魏思成看见小外甥,放开母亲手噔噔噔跑过去:“岚儿!”
    小外甥一把抱住自己小舅舅,哈喇子蹭了魏思成一肚子,两个小孩儿一起“咯咯”傻笑。
    褚青娘对魏思颖笑道:“陪娘去花园走走。”
    魏思颖也是机敏的,尤其宜王把所有事都跟她说了。她笑吟吟安排好宫女照看两个孩子,母女两携手往湖边散步。
    习习微风从湖面吹来,跟随伺候的宫女远远坠在后边。
    魏思颖侧头看自己母亲,这么多年过去,母亲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气韵一年比一年沉静。不,还是有变化的,脸颊开始微微下坠,眼角多了几丝轻微的鱼尾纹,可韵味却更加宜人。仿佛陈酿的酒终于开封,气味醇香而悠长。
    也许这就是父亲越来越放不开母亲的原因吧,女人总要有自己的味道,不依附男人,才让男人更念念不忘。
    一阵风来,吹的褚青娘耳边发丝来回舞动,她转向魏思颖:“颖儿,娘一直没问你,娘支持宜王做太子,你愿意不愿意?”
    魏思颖笑着挽紧褚青娘,给她支撑:“愿意,娘我愿意,您不知道,阿平他有一身学问和抱负,每日在家看书研究朝政,每每看着他跟我说那些朝政,哪些对,哪些不对,您不知道我虽然笑,可是有多痛心。”
    褚青娘悠悠看着女儿:“颖儿,人是会变的,如果将来他喜欢上更年轻的嫔妃……还有不说岚儿庶出的兄弟,就是亲生兄弟……”褚青娘回握住女儿的手有些担忧,“还有万一夺嫡失败。”
    魏思颖更用力地回握母亲:“夺嫡失败最多和纯王一样半幽闭在府中,和现在有什么区别?至于将来孩子们如何……”
    魏思颖笑:“先得有将来才行,我愿意阿平夺嫡,自然也愿意承担将来的后果,至于王爷将来喜欢上更鲜嫩的女孩儿……”
    魏思颖停下话头,转眼望向远处的垂柳依依:“人总要往前走才行,怕这怕那一辈子能成什么事,娘当年身无分文,怀着身孕离开魏家,怕过吗?”
    当年……褚青娘忍不住笑了,果然人老了胆子也小,这一生可不就是要闯一闯才不负人生一世。
    御花园天佑帝负手在前,魏文昭微微欠身在后边伺候。天佑帝已经五十八快六十了,肩背已经微微驼下去,梳得整齐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
    他有些失落:“魏爱卿,朕真的是老了。”
    魏文昭连忙弯腰拱手:“陛下春秋正盛,实在不该发此悲秋之言。”
    天佑帝摇了摇头,握了握最近时常发麻的右手,感叹道:“朕老了,几个儿子却让朕忧心烦恼。”
    “陛下……”
    魏文昭话未说完,却被天佑帝抬手制止:“明王的事,你还不知道吧,大理寺已经呈上口供了,确实是他自编自演。”
    魏文昭抿嘴,默默跟着帝王沉重的步伐。这个时候他得等,等皇帝说出自己意思,才好一点点顺着话绕弯。
    天佑帝默默走了一会儿,抬眼虚望远处:“明王实在让朕失望。”
    魏文昭依旧沉默不语,他还得等,等皇帝说完。
    “魏爱卿?”天佑帝回头。
    魏文昭急忙快走两步欠身:“陛下。”
    “你怎么不说话?”天佑帝想了想,忽然笑道,“不然你觉得宜王怎样?温润内敛性情平和。”
    天佑帝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也不错。
    魏文昭笑着谦虚:“陛下的龙子自然都是好的,可是宜王……”
    魏文昭顿了一下,他想起褚青娘说的明王觊觎魏思颖。
    天佑帝笑道:“宜王怎么样,朕差点忘了,你可是他老丈人。”
    魏文昭连忙深深弯腰揖手:“微臣不敢。”
    天佑帝热而松软的手,扶起魏文昭:“好了,咱们君臣自在说会儿话,说起来在民间咱们还是亲家呢。”
    魏文昭松口气笑道:“臣可不敢攀陛下”话虽然这样说,态度却如天佑帝的意思,自在平和许多。
    “宜王确实是个性情平稳的好孩子,只是他和诚王一样,志不在朝堂,整日在家看书作画,性情淡泊得很。”为了魏思颖被觊觎的事,魏文昭没把宜王说死,留了余地出来。
    君臣两个慢慢走着,话家常一样,魏文昭开始慢慢引话题:“要臣说,其实陛下有些求全责备,对明王太苛刻,从古至今那些贤君明君,那个手上是干干净净的?”
    天佑帝轻轻笑了笑没说话,人们对帝王想想都是完美的,可帝王也是人,甚至是比常人更霸道,更狠的人。
    魏文昭觑见天佑帝的笑容,收回余光继续欠着身话家常一样:“储君是未来的帝王,真要没有一点手腕心计,没有一点狠辣果决,岂不是要被朝臣拿捏?所以在微臣看,明王倒是刚刚好。”
    青娘你想扶持宜王,也得看我答不答应。魏文昭嘴角勾起一点笑,瞬间又恢复成平和舒缓样子。
    第77章
    “好什么”天佑帝不以为意笑笑, “真要好, 就不该留下尾巴被人堵住。”
    魏文昭和气笑笑,仿佛真的闲聊一样:“陛下这话说的,明王要是有您一半养气谋局的功夫,那也不是个孩子了,到底年少还得您看顾。”
    拍马屁的话谁不爱听,尤其那句‘到底年少还得您看顾’, 天佑帝特别爱听。人就是这样, 纵是皇帝又能怎样,越老越怕老, 说他孩子小, 不就是说他还得好好活着吗?
    不过天佑帝到底是做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 脑子还是清醒的,随口闲聊到:“仔细想想, 宜王倒更合适帝王之尊。”
    魏文昭慢悠悠,外松内紧跟在天佑帝身后,他不太明白天佑帝为什么忽然对宜王有兴趣, 难道宜王那边有什么行动?
    “宜王这孩子, 只一条就比明王太子强, 那就是稳, 稳也是一种养气功夫。”夸完儿子,天佑帝开始分析朝野情形,“大虞现在国富民强,和邻国贸易日益加强, 更需要一个稳健的帝王。”
    说到这里天佑帝回头跟魏文昭开玩笑:“说到贸易,还要夸你家夫人。西域诸国在先帝手上打过几场仗,把人赶走后,边境虽然安宁几十年,但贸易不通,有些好东西到不了中原之地,比如退烧油。”
    魏文昭连忙拱手弯腰:“陛下谬赞。”
    天佑帝笑笑,戳破魏文昭那点谦虚:“谬不谬,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朕只是不明白,济国夫人店里遇到麻烦,怎么不跟你说,反倒找庆郡王?”
    “少拿你朝堂上那一套糊弄朕。”天佑帝笑着补充一句。
    魏文昭拱着身想了一会儿,苦笑道:“微臣哪里敢隐瞒陛下,只是原因太丢人说不出口。”
    看着自个能吏愁眉苦脸,天佑帝抛下自家烦心事,颇有兴趣关心别人家倒霉事:“说吧,怎么回事。”很有些你不开心,但可以让朕乐呵一下的意思。
    “其实……”魏文昭做出一副脸红羞愧,不好意思的模样“其实异宝阁的麻烦,是微臣安排周志通弄的。”
    “什么?”天佑帝当自己听错了。
    “还有燕州剑兰马场,微臣去兵部打招呼,让他们压着不给签章。”
    “?”天佑帝。
    魏文昭好像羞愧的脸都没处放:“还有运河上的茶叶,也被微臣让人拦住刁难。”
    天佑帝意有所指笑了笑,很有经验:“跟你夫人闹矛盾了?”
    魏文昭羞愧模样,拱手到脸前:“微臣哪里敢和她闹矛盾,是她要把微臣赶出屋子,微臣没辙这才给她找点小麻烦,谁知道人家根本不搭理微臣,自己把问题解决了。”
    天佑帝好气又好笑:“你堂堂正二品尚书,连自己夫人都搞不定?”
    魏文昭一幅落魄模样,苦笑:“还不是为了当年吕家的事,她一直不肯原谅微臣。”
    所以陛下,您能不能不理会青娘的事,让微臣再次掌控她?这是魏文昭的未尽之意。
    天佑帝不是不明白魏文昭的未尽之意,可惜他不能答应。
    没错,当年因为吕家,魏文昭才能来到自己身边,才能用才华和细致平稳打动自己。封他做钦差平冤狱、兴架田,才能让大虞国库丰盈,国势蒸蒸日上胜过先前上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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