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只听农村夫妻断然拒绝道:“俺们没收你们劳什子钱,快把孩子还来,不然告公安去!”
    当初说是免费抱养,但其实那对夫妻俩还是以家庭困难为借口问陶家借了三十块钱的,并未立字据。
    双方心里都清楚这就是孩子的买断钱,陶家婶婶还买来对方的一句断绝关系的承诺,现在想想就是个屁。
    搁以前哪有这种糟心事,去哪里说都是陶家占理,可经历了流言、双下岗后,没了收入来源的陶家再经不起任何波澜,尤其是被这种摆明了耍赖皮的人缠上。
    可夫妻俩又实在舍不得养了多年的养子,不得已,陶家婶婶喊出了一直关在屋子里不让人见的陶光荣,让他来决定到底跟哪对父母。
    一方是泪眼婆娑和蔼可亲的农村亲爹娘,一方是面色不大好看的养父母,回忆起往日里后者对自己的严厉对待、严格要求、动则呵斥的情景,陶光荣本就不坚定的信念一动摇,想法也不过脑子,直接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要跟亲生父母。
    如果那边不好,他再回来,陶光荣个小梗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他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陶家夫妻俩没料到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孩子竟是个白眼狼,这么多年的饭还不如都喂给狗吃,当下心都冷了,没看陶光荣一眼,任由他被那对农村夫妻俩带走,连行李也没给收拾准备。
    衣鞋裤袜,哪样不是他们陶家置办的,还想顺摸着都带走,休想!
    他们只当是白养了这个儿子。
    原本还被陶湘嫌弃拥挤杂乱的陶家火速冷清空旷了下来,只留下两个大人困坐在饭桌边,神色临近崩溃,桌上是陶湘寄来的第二封信件。
    信上的每个字都被陶家夫妻俩熟读过数遍,可是他们还不知道该怎样回复,家里近阶段发生的事总归不能让她知道,免得孩子担心。
    夫妻二人商量琢磨片刻,依旧还是提笔编造下了几纸日常,说不定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起来。
    可有人不想他们好。
    左臂系上红袖标的陶兰领着自己组织起来的红卫小队正穿梭在城郊一户户被清算的人家里打砸,她精神不振面色冷漠,隐隐显出一种病态的恍惚。
    如果陶湘见了一定会认出,这正是她刚穿越来时的状态。
    陶家遭受到的磨难,陶湘目前一点都不知情。
    眼下她正热火朝天地围着合作社里的生花生瓜子等摊头,同其他县城住户一道挑肥拣瘦着,忙得是不亦乐乎。
    她手腕上还挂着两大袋一上柜台就被抢买完的果饼脯子,堪称为战利品。
    年关将至,一批批过年物资将投放到各地的供销社、街道处,上架时间并不固定,需要靠人一一通知,能否买到好的新鲜的全凭人品。
    陶湘运气向来不错,赶巧又碰上了。
    在原身的记忆里,每年快过年的时候是最热闹的,那时发的临时票也多得很,由街道居委通知凭票可以在哪天买到什么副食,花生瓜子、干饼果子都是热门年货,也有一些河鲜海鲜,每人限量供应。
    那种票有效期很短,原身都不会自留,全给了陶家叔婶,让他们去排队购领。
    但阜新镇旮沓屯可不是人口密集的南边,需要自己算时间用票的陶湘住在屯里,也并不清楚镇上的供销社里这些少见的干果年货什么时候能有,不然她早就在办事处领到各色副票后就直接用掉了。
    不过今天遇见也不迟,陶湘手里足足有八斤花生、六斤南瓜子、四斤栗饼果脯等等的份额,除了已经买到的果饼,别的不说,花生瓜子今天起码也能到手,不用怕到期浪费不能用了。
    陶湘挑的早,布兜里选的都是个大饱满的,而摊头上经过几轮挑拣后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仍是照样放在那边按原价称卖,典型是全国供销社物价统一的弊病。
    这些还都是生货,要想吃必须得回去再自己炒炒,陶湘也不在意,掏了供应本和副票就直接买下。
    供销社里人挤人,陶湘没有注意到边上一个穿着军装的短发女人正在观察着自己,那人正是县城文工团里的团长苏尚香。
    眼看陶湘大包小包拎了要走,苏尚香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溜掉,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了下来。
    “请稍等下,我是省文工团的苏尚香,我看了你今天上午与同伴表演的歌舞,很有意思……”苏尚香是个脾性相当直爽的女人,三十来岁,说话也直来直往,“是你自己编排出来的吗?”
    被人乍拦下,陶湘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到对方的疑问,她就更怔愣了,当下迟疑谨慎地点了点头。
    只见苏尚香面上开始泛出笑,她的直觉没有错,陶湘就是那种有舞蹈天赋的苗子,也是团队需要的人。
    “我们团里正在招人,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意愿加入?”苏尚香代表团队正式发出邀请。
    陶湘望着苏尚香肩上的军徽感觉有些不真实,她们不过才只说过几句话而已,对方竟然这么欣赏自己?
    看陶湘沉默着不说话,以为她是不了解的苏尚香继续耐心介绍着文工团。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地方军种文工团,本营是在县城里,偶尔需要外出进行军队汇演,里面的每一位团员也有着正式编制,享受国家级待遇。
    文艺兵作为军职的一种,收入自然也非常可观,起码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最最最体面的工种了。
    “听说你父母都是烈士?你是烈士子女?团里的政审考核一定非常容易过……”苏尚香讲着讲着,又说到了陶湘的身上。
    这么一说,好像前途确实不错,然而陶湘舔了舔唇角,表示还想再考虑一下,要是决定了,会直接来县城文工团给答复。
    她话也没说死,苏尚香深深地望了一眼陶湘,也没有再多劝,客气地道别离开了。
    对方走后,陶湘没有在供销社旁久留,拎着几大袋子东西就去县城旅馆用屯里的介绍信预备先开个房间存放,也不是要住,只是这么多东西放剧院太打眼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放下。
    至于苏尚香的邀请,她也只当是供销社里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进文工团工作确实是一个十分宝贵的机会,但陶湘细想想还是作罢了。
    现在的生活有钱有闲,日后无论做些什么,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自己何必现在这么上赶着辛苦,她怕是最没什么抱负的不上进女知青了。
    扛着几袋重干货走了一路的陶湘难得感到疲累,在小旅馆里泛懒躺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又起身回大剧院,只是远远地她便瞧见旮沓屯的人围在剧院旁的小巷里,包括大队长也在。
    众人林立,隐隐传出哭声,气氛显得很是微妙。
    见着陶湘回来,围在最里面的知青们表现得最兴奋:“陶湘,快来!□□找着了!”
    陶湘闻言第一时间走近,一边感叹赵家人这么快就被捉住了。
    只是走到近处时她才发现,跌坐在人群中央的是正哭泣着的陈丹桂,边上对方带来县城赶集的箩筐倒在一旁,里头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什么情况?
    “是这本吗?”一本沾着黑色泥印的□□被知青们献宝似的递到手边。
    陶湘顺手接过打开来一看,没错,确实是她的。
    只是原本精致的□□此时破烂了不少,比废旧站里的旧书还不如,书面的泥也在传送中被拍走了一些,但书页中却依旧还残存着不少指头印子,那些像是被人恶劣翻阅过后留下的痕迹,粗糙且破绽斑斑,显而易见是小孩子的手笔。
    但怎么会是在陈丹桂那里?陶湘皱起了眉。
    与陶湘同表情的还有大队长,他也是突发奇想,才照着之前公安来屯里的做法,把在场社员们的东西都翻查了一遍,没想到竟还真查出来了,顿时心情像是吃了果子里的半截虫子般。
    大队长无话可说地将目光移到地上陈丹桂的身上,听说陈家这丫头和她娘早上的时候还在剧院里同陶知青发生过矛盾,这么一想,做出这种事来报复也不奇怪。
    可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毁□□,这下可要怎么收场,往大了说,陈丹桂被抓进监牢,牢底坐穿都不为过,往小了说,挨□□□□也免不了!
    “不是俺……俺真的不知道……”陈丹桂哭得厉害,两只眼睛都红肿成了核桃,声音越发有嘶声力竭的趋势。
    大队长听得头疼欲裂:“再哭大声点!最好把公安招来,抓你去坐牢!”
    他说的自然是反话,陈丹桂也不是真傻,好赖还是听得出来的,当即消了声,只不住地打着哭嗝,鼻腔里还冒着鼻涕泡,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看在别人,尤其是知青们的眼中,陈丹桂的表现就是死不认账,都人赃并获了,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不同于其他人,陶湘看着陈丹桂沾满灰的衣裤,神色若有所思。
    大队长抽空瞥了瞥陶湘的面色,若不看在陈丹桂是自己屯里人的份上,他哪里高兴管她的死活,但是现在还是不得不基于立场多说几句。
    “也不知你娘怎么教你的,俺们屯里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大队长冲陈丹桂点着手指,那力道重得像随时会点到她脑壳上去,“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被当众这么辱骂,陈丹桂想死的心都有了,嘴里却还强犟着为自己辩解:“不是俺!”
    陈婶一早就回去了,此时只剩下陈丹桂一个人孤苦伶仃接受众人指责。
    大队长被陈丹桂的反应气到不行,事到如今还在抵赖,就不兴老老实实向陶知青服个软,再把钱或者东西赔了,这事说不定也就这么过了,非得要弄得见了公安才罢休是吧。
    接下来大队长也不高兴再理会陈丹桂,他搓了把裤腰带上的烟杆把子,直接对着陶湘说道:“陈家这娃根眼里也不是个好的,不过怎么说也是俺们屯里的事,要不还是带回去,想怎样陶知青你吱个声,要打要骂赔钱还是干啥都成,让她老子娘赔罪也行!”
    主要是陶湘不言不语的神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大队长心里也不定,怕她一定要报备公安,那就没说头了。
    没想到陶湘其实只是在发呆,回过神来以后也没跳脚愤怒等过分情绪,只是点头开口道:“都行,听大队长的吧。”
    这一句话可给了大队长极大的面子,觉得陶知青大度宽容如斯,简直任何美好的词汇此时都能在她身上堆砌。
    于是陈丹桂偷窃损毁□□的事暂且就被按下不表,等着回了屯里再行处置。
    知青们对此却都非常不理解,之前陶湘还十分生气,现在却又对偷了自己东西的人如此放纵。
    没错,就是放纵,明明应该狠狠追究才行。
    别人的疑问陶湘都听在耳中,她也头疼着,总不好说是自己知道罪魁祸首其实另有其人吧,连她也想不通陈丹桂为什么好端端会被栽害,看着同赵家又没什么矛盾。
    这场闹剧到这里明面上就算是休止了,陶湘捏着自己破破烂烂的□□继续参加下午的大会,顺带开始暗忖着接下来该如何揭发赵家那三个熊孩子……
    时间跑得飞快,转眼间临近傍晚,夕阳西下,大风节气里落日的余晖透过剧院的老式七彩玻璃绰绰洒进来,莫名显得悲凉庄穆。
    旮沓屯也就是陶湘的演讲在最后一场,已然到了她去后场准备上台的时间。
    陶湘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与帽子,拿着演讲稿起身离开座位,她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剧院里,气氛开始莫名变得古怪兴意。
    在后台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舞台上乒乒乓乓像是在被人准备着什么道具,陶湘捏着稿子几次好奇想掀开条帘缝去看,但又怕被客席台上诸人看见,想想还是没动手。
    因此在演讲开始,她依着步骤面带笑意地走出侧幔后,顿时就被面前所见惊住了目光。
    一连排被束着手脚的放下犯被扒了外衣撅跪在舞台中央,白纸糊脸、大帽高戴,没有一丝尊严地面向群众,都是一副接受判驳造改的姿势。
    陶湘甚至在里面看见了顾同志和老顾的身影,两人哪怕姿势变扭,背脊也挺直。
    第一次直面时代的瘤毒恶丑,难以置信的陶湘以为自己一定会失声顿足,但是身体控制显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强一些,顺利走到台前的她连贯地念完了手中的讲稿,没出任何差错。
    剧院里全场掌声不断,当然不是因为她写得好,而是因为稿子里全是录语之言。
    这是人个拜崇的时期,斗批与算清才是主流。
    学习汇演结束了,乌烟瘴气的斗批大会正式开始,原本还算有秩序的剧院里顿时嘈杂了起来,分不清是县城还是村屯的人在大声吼叫,念着不知哪来的批驳讲稿,满嘴空喊命革号口,引得一帮人跟随附和。
    氛围越来越夸张,其中放下犯里的本地农富、农中富是被“教育”得最惨的,几乎所有民众都参与了对他们的斥驳,哭诉着往日被主地欺压的苦日子,努力宣泄出自身不满,随后将他们大打一顿出气。
    陶湘听见不远处大队长正指着台上对陈丹桂厉声告诫道:“看见了吧,要不是陶知青放你一马,你也是蹲台上跪那的命!”
    会场景象嘈杂,充斥着浓重的语言力暴辱羞,知青们都去听贫农忆苦思甜了,陶湘站在中排席位间,眼中只瞧得见顾景恩和他的外祖父两个人。
    她看着别人作秀般骂辱推搡着他们,唾沫星子不要肾似的乱吐,一帧一频都在眼中清晰慢放。
    沉默忍受着的两人面上沾着的白纸渐渐变湿,脊梁也被压得更弯,像是低到尘埃里去,陶湘细嫩的手指紧紧攒成了拳头,眼眶泛着红。
    好在就快要过去了,天黑时便是散会的时候,苦难将被终结。
    陶湘在心里为顾家外祖孙俩计算着时间,却只见赵家婶子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挤在舞台边上往改劳犯里阴沉盯伺。
    妇女瘦削无肉的面颊上更显刻薄了,黑黢黢的小眼珠子像是蟒类的眼,怎么看怎么阴冷,手里还拿着一根不知从哪个地方掰下来的棍棒,尖顶犹带着利刺。
    陶湘见状暗道不好。
    果然,只见赵家婶子像是找到了目标,捏紧棒子一个健步冲上台去,劈头盖脸就胡乱打向顾同志,嘴里还喊着:“俺叫你不好好接受造改!叫你不好好干活!”
    她是为了报自己孩子们之前偷踩陶湘煤饼却被顾景恩阻止捏了手的仇,赵家乡下妇女背地里俨然记仇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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