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百年之前, 方家先祖曾在一块石头上磨刀, 刻下无数刀痕,后来看那石头光滑沁凉,还把它做成了两个石枕。
    谁知那石头并非普通石头, 而是块山精石。百年来风水日晒, 受日月精华,就开了灵智成了精怪。要继续修行, 说不得哪天就化成人形得了正果。
    可惜啊可惜, 它成了石枕!非但夜夜被人压着,不能汲取日月精华,还得时时承受一分为二的痛苦。这一年年过去,石头精怨气深重, 就琢磨起来怎么报复……”
    磕磕绊绊背完这篇“石头精暗夜报仇方头人悬崖勒马”,三笑真人长长出了口气,坐到竹椅上休息。
    他太难了!
    本以为了结阿昌族之事,能得条生路离开,没想到科仪刚过就被顾玉成扣下,让他带领九个徒儿上山下村,跟别人讲不能睡扁头。
    年轻俊美的县令满脸悲悯:“吓住乡民只有一时成效,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啊,大师以为如何?”
    当着虎视眈眈的衙役,三笑真人不敢有什么以为,当即表示唯大人马首是瞻,绝对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和徒儿们背起了各种文章故事。有些是石头成精蓄意报复,叫人风邪侵脑浑浑噩噩;有些是生来福相,但因为扁头改变五官走势,导致命中无子;有些是人鬼情未了,但是奈何桥边一看对方脸大如盆互不相识,酿成悲剧;还有些是……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是一个意思:顺草木之天性,则草木繁盛,顺人之天性,则人杰地灵。天生的头型就是最完美的,如果坚违背天性强加干涉,是容易倒霉的!
    实际上脑袋形状和人的运气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三笑真人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现在自个儿脑子里充斥了一篇又一篇的小文章,头都胀大了……
    灌下一杯凉茶,又到隔壁房间抽查了几个徒弟,三笑真人便回来继续背诵。
    他记性不怎么好,但是识字,能自己对着纸页来回看,隔壁就只能靠两个认字的徒弟凑一起,拼出来互相背记再教给其他人。
    听着叽里呱啦的杂音,三笑真人心里不期然升起个念头——
    要年轻时拿出这股劲头来念书,他不说考个进士,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吧?
    两只野雀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台,打断了三笑真人的思绪。
    他再次长叹一声,心说罢了罢了,这事儿想不得。
    他就是年轻三十岁,也写不出这么些花样繁多的故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相信。还有那么个捏起来手感吓死人的圆球……
    啧。
    .
    顾玉成充分发挥物尽其用的原则,将三笑真人和他九个高徒安排出去,由衙役护送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黔源宣讲”。
    当然,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悄悄定的,对外说法是三笑真人和县令是故交,应县令请托,要在县里讲经说道,至少一年。
    这个时间,就是他给三笑真人定下的劳改时间了。如果表现不好,还能顺延。
    成日奔走又没有银钱,生活也不如从前安逸,三笑真人去年底收的三个徒弟趁夜跑了一个,又被逮回来继续忙乎。
    这下非但那机灵道童,其余人也知道自家师父和县令大人的关系不是表面那般看起来和谐,旧交是真的旧交,可惜不是交好,而是交恶……
    奈何他们从前跟着三笑真人骗取钱财享受生活,没有同享福不患难的道理。现在一个个都被顾玉成视作帮凶牢牢盯着,不是去讲道,就是去劳作,所有人都结实了一圈。
    他们的前辈谢东和范南因表现良好,获得了隔日轮流监工的资格,指挥众道士将县衙的地精耕细作,边边角角都收拾得齐齐整整。
    顾玉成对县衙劳力增多的情况颇为满意,趁闲下来的时候出去转悠,发现众人或是深信不疑或是半信半疑,或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反正不敢再给新出生的孩子睡硬物。
    不知是为了加强说服力还是为了报复,甚至有道童悄悄散播“顾县令生下来就睡软枕头所以才能考中探花”这种瞎话,现成的例子配合圆球挤压展示,很多人都露出惊骇的神色,甚至有女人当场发誓以后绝不让自己孩子睡扁头。
    顾玉成:“……”
    算了,且不跟他们计较,早晚要在劳动中脱胎换骨的。
    讲道活动热烈进行的时候,俸珠带着孩子悄悄回了阿昌族。
    顾玉成内心并不怎么赞同,因为俸珠的丈夫直到事件平息了才露面,张嘴就是恭喜她除了邪气以后不会妨害族人,对先前险些丧命的遭遇未置一词,恐怕并非良人。
    但是俸珠执意要回,神色坚毅:“顾大人,我们俸氏一族,是阿昌最古老的血脉,我太婆就是前任阿昌族长。我要回到族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保护两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以后,我要争夺族长位置,恢复俸氏的荣光。”
    她的小儿子睡了一段时间的软枕,头型悄然变化,眼神明显灵活许多。她有预感,这孩子会是个聪明娃娃。
    她要回到族中,像太婆一样赢得族人的爱戴,保护自己的孩子,也保护更多的孩子。
    ……
    送走俸珠后,宋六郎私下道:“她那丈夫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没想到这么没用。出什么远门,差点老婆孩子都没了。”
    顾玉成冷笑道:“君子远庖厨罢了。”
    宋六郎中午听了这句话,直到吃完晚饭才忽的琢磨过来,顾玉成这是骂俸珠丈夫把老婆孩子当牛羊,躲得远远的假装看不到她们要被害,自顾自冒充清白君子呢。
    老婆孩子若是牛羊,他自己不也是个畜生?
    骂人不带脏字,还能这般尖刻入骨,宋六郎着实自愧弗如,转天见了宋琢冰就跟她提起这事儿,赞道:“和君不愧是读书人里的翘楚,言辞犀利。”
    宋琢冰最近常常收到顾玉成送的点心或冰盏,颜色鲜艳造型有趣,昨天晚上的冰镇水果里甚至藏了两颗心形草莓,憨憨地刻着弯弯的眼睛。
    有点好笑,更多的是可爱。
    宋琢冰看了半晚上,直到冰化了才将里面的水果挑出来吃掉,晚上做梦都在果盘里奔跑,醒来颇为不爽。
    这会儿见哥哥又夸顾玉成,宋琢冰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转了转,小声道:“六哥,和君哥前天夸你了,夸你言出必行。”
    宋琢冰说完就拎着刀迅速跑开,留下宋六郎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和君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讽我言而无信还是想刺我只说不练?不会是嘲笑我逢赌必输还得愿赌服输吧?!
    .
    顾玉成不知自己被宋六郎悄悄记了一笔,他正在安排出行用的东西。
    这次是苗人送了拜帖和邀请函,盛情邀他去参加赶花节。
    顾玉成思量片刻便答应下来。左右现在县衙无事,离开两天也能正常运转,上次的郊游还泡了汤,正好趁这次机会带琢冰玩耍一番。
    顺便让六郎光明正大地到山里放放风。
    第79章 山中表白
    这是顾玉成首次受邀参加异族节日, 还要到苗人的地盘和对方族长见面,官袍太过严肃, 常服又有些敷衍, 他便叫了裁缝来县衙量体裁衣, 为自己和宋家兄妹各做了两身新衣服。
    出发前夜, 顾玉成还自个儿把头发修了修,翌日清晨梳洗完毕揽镜自照, 自觉万无一失,方迈开脚步出门。
    结果还没走到大门外,就被半路遇到的宋琢冰惊艳了。
    只见县衙那棵粗壮的柳树下, 宋琢冰身着石榴红的碎折裙,浅黄腰带勾勒出盈盈细腰。她正从柳树柔嫩的枝条下经过, 行走间鸦羽般的黑发微微摆动, 整个人好似鲜花次第绽放,衬得周围空间流光溢彩。
    顾玉成一时看得痴了,脱口而出:“琢冰!”
    宋琢冰:“?”
    她先前就觉得耳后发热, 回眸一看, 果然是顾玉成。
    迎着两道充满惊喜赞叹的目光,宋琢冰略有些不自在地绞了绞手指, 站在原地等顾玉成过来。
    黔源县衙不大, 这是通往大门的必经之路,她要充耳不闻自行离开,就太刻意了。
    宋琢冰这身衣服颇具本地特色,袖子窄窄的, 裙子两侧开衩到膝盖,方便行动和走山路。她本就身量高挑,五官明艳,在衣裙映衬下,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灼灼动人。
    这一回眸几乎攫住顾玉成整个心神,他暗自掐了把掌心,慢吞吞朝前走了两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失言。
    自打来了黔源县,宋琢冰始终男装打扮,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方便行事,哪怕顾玉成趁着让苗人入籍的机会,悄悄给她办了个户籍也一样。
    是以除了羊肠山相见,顾玉成再没见她穿过女装。今天乍然被惊艳到,一时不慎就把心里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喊了出来,忘记随着宋六郎叫“七娘”。
    以他此时的身份这样喊人,显然过于亲密了……
    好在宋琢冰看起来没有要计较的意思,顾玉成便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同手同脚,又忙不迭切换过来,抿抿唇做严肃状。
    宋琢冰:“……”
    她那点不自在忽然不翼而飞,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好在宋六郎及时赶来,手中拎着包裹,嘴里嚷着不能丢三落四,风一样裹挟着妹妹跟好友登上马车,直朝苗寨而去。
    .
    赶花节是苗人的传统节日,日期不定,由族里老人根据当年的气候、时节等推算出来,然后再定下日子。
    这个节日的寓意就是从此之后,天气会逐渐转凉,鲜花会渐次枯萎,所以要追赶一番,在花期的尾巴尽情狂欢庆祝。虽然有早有晚,但一般都在八月下旬或九月初。
    今年的赶花节更晚一些,在九月初三,会连续庆祝两天。
    东苗土司石长松和西苗土司花野各自带人等在山脚,顾玉成一行还没靠近就被热情地迎上去。及至见了面,双方互相介绍过后,花野郑重躬身道谢,感谢顾玉成帮她寻回女儿,为西苗寻回未来土司。
    花野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但非常好客健谈,看架势恨不得把顾玉成直接带到她们西苗去。
    石长松重重咳了两声,强行岔开话题,当先引着众人朝赶花节的场地走。
    苗人相当热情奔放,几乎每个节日都和感情有关,赶花节更不例外。它的举办地点就在西苗和东苗相接的一处天然缓坡,是两族人的联欢圣地,每年都会成就几对情侣。
    若非如此,石长松也不会和花野一起在山脚接人。
    顾玉成跟着他们来到缓坡地带,发现此处地理位置很好,难得的视野开阔,中间布置了篝火和各种水果,周围随处可见月光花、月见草之类晚上开花的植物,也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有意识撒种的。
    苗人是真的奔放,不大点功夫,顾玉成就看到好几个苗女打听宋六郎,还有年轻小伙子试图靠近宋琢冰。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借口需要保护,牢牢占据宋琢冰身边位置,有人靠近就向对方推荐黔源县的识字活动,真诚邀请他们下山学习。
    非但师资力量有保证,还免费。
    苗族小伙:“……”
    苗人不像阿昌人那样深居简出,他们早就跑下山打听过,知道听课扫盲的条件。只能说县令不愧是县令,这个时候还想劝他们入黔源县籍……
    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到了半下午。等太阳隐在山背后,缓坡上光线明亮又不刺眼的时候,顾玉成被两位土司推举出来,请他训话。
    顾玉成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剪彩嘉宾要发表感言,他事先并没准备,幸而常年写文章,并不怵这类场面。
    环视四周热切的眼神,个个脸上写着迫不及待,顾玉成了然一笑,也不多说,先感谢苗族相邀,尔后回忆昔日合作,赞扬双方品质,最后展望一番未来美好前景,便简短有力地结束了这个环节。
    所有苗人都欢呼起来,待顾玉成饮下玉杯里的酒,赶花节就正式开始了。
    男女老少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累了就停下喝酒吃东西,这一方天地迅速溢满节日的欢快气氛。
    宋六郎相貌俊朗,酒量又大,还爱玩儿,没一会儿就被苗女拉起来,加入到欢庆的队伍中,摇头摆尾好不快活。
    “七娘,我们也去吧。”
    顾玉成不会跳舞,但他想让宋琢冰放松一下,观察一番记住基础动作后,就拉着她起身汇入人群,跟着众人一起踢腿晃胳膊。
    待到明月悬空,银辉泻地,篝火旁的人渐渐稀少。有年长的悄悄离开去休息,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则各自散开,在花树掩映下你侬我侬,喁喁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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