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的衣料及颜色看着眼熟,是他不穿了的旧寝衣,这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匣子的最下面。
    取出来,慢慢展开来看。衣裳针线之蹩脚,一眼便能看出出自她手,衣裳确是他的不错,却已被改动过了,被她改成两件小小的,可爱的,属于婴儿的衣裳。一件已经完工,另一件的衣带却只钉到一半,大约是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未及将这件缝完。
    他起初还未能明白过来,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的瞬间,脑中随之轰地一声响,其后,一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便“铮”地一声,在脑中断裂开来。于这寂静的深夜之中,断裂的声音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再其后,蹙了蹙眉头,又一口心头血便呕了出来。
    他任由膝头上的匣子掉地,摔出老远,手里只捧着这两件小小衣裳独自呆坐,坐了许许久久。
    两根蜡烛不知不觉间燃尽,月光从窗子内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的青砖地板映得清清白白。一阵冷风吹来,半掩的房门被吹开些许,发出吱呀一声。被风一激,他慢慢醒了神,两件衣裳塞到怀内,再将散落在脚下的一堆宝贝们收拾好,按原样收回到匣子里去。
    此刻,院内却突然传来沙沙的、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厢房门口,却又戛然而止。其后,便是从前云娘所居住的厢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几乎不敢呼吸,生恐惊动了什么,然而心跳得太猛太快,生怕被人察觉,不得不把手掌按在心口上,以此使狂跳的心脏能够稍稍平复下来。
    从腰间抽出软剑,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潜出屋子,向厢房靠近,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只是大门至厢房这一段路,多出了一排不大的、属于女子的脚印。
    他一手按在心口处,一手拎着软剑潜至厢房门口,尚未靠近,心腔便渐渐地发热发烫起来,以至于头微微的有些晕重生星际治疗师[剑三]。
    他守在门口,不敢动,亦不敢入内,生恐是一场梦,生恐惊动了里面的人,亦或是一缕芳魂。
    厢房内有女子在轻轻啜泣。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他从前三五不时便能听到的,因为哭泣的那个人,她是个爱哭包,高兴时要哭,生气时要哭,伤心难过时更要哭。也因为他听到过太多次,是以能分辨出,这一回,是属于真伤了心的哭泣。
    狂喜到极致,手抖得厉害,慌忙扶住墙,软剑拎不住,咣当掉地,声音惊到屋内正在抽泣的人,哭声便忽地收住,听得她惊恐而又小声地问了一声:“谁?可是云娘?”其后便从屋子里闪身而出,口中轻唤,“云娘,是你么?”
    才出了厢房的门,便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紧紧地圈在怀里,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的一双狂热狂喜却又狂怒的眸子。
    他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抵到门上,把她的两只手都钳住,死死地看住她的眼睛,哑声问:“小叶子,你是人是鬼?”
    覆了面的女子垂首,低低道:“是鬼。”
    “胡同口应当有人守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飘进来的。”
    抬头望了望天,发急道:“时辰到了,我要回去了,请你放开我……”
    因她这话说的郑重其事,本不信神佛的他急急去看月下二人的影子。
    月下的影子有两个,一个长,一个短,此刻正拥在一处。短的那个用力挣扎,长的那个慢慢俯身,把头埋到了短的那个的颈窝里,于是,两个影子便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长短了。
    他埋首于她的颈窝处,双唇贴着她跳动的、温热的脉搏,手忍不住掐上她纤细的腰身,咬牙切齿道:“做了鬼还是谎话张口就来么?嗯,小叶子?”
    她一身的骨头被他钳得生疼,急得手心出了汗,去顶他的额头,企图把他顶开,却把他惹怒,斥道:“混账!混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叫我担心这么久!怎么敢抛下我!怎么敢躲起来不见我!”恶狠狠掐着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话,与之同时,温热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用来覆面的面纱上。
    她愈是挣扎,他手上的力气愈是大。她慌乱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又嚷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只垂首看她,并未问她“你为何要覆面”,而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到她的脑后,将她的面纱轻轻解下。手触碰到她的发髻,发髻散开,她的一头发丝垂散落下,原先及腰的一头长发,如今仅至肩头下方少许。
    对此,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所以只是俯身在她头顶上亲一亲,在她额头上亲一亲,在她的眼皮上也亲了一亲。
    她却慌张地扭头过去,不欲他看见她的脸。他伸手把她的脸扳回来。即便是在月下,也能看出她眉眼如故。
    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梦醒来的此刻,她温热的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的怀中。他与她,在这被他们当做了家的青柳胡同内。岁月一如当初。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试探着抚摸着,终于在她下巴至耳根处摸到一处小小的,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肌肤废柴也要逆袭。
    他哽咽着问:“糊涂孩子,傻小叶子,你就为了这小小伤疤而不来找我?舍得叫我伤心这么久?为了你,我已经吐了好几回的血了,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想想我?”
    青叶吸着鼻子,摇头道:“除了脸上,右手也受伤啦……”低低垂下头,把脑袋顶在他胸膛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我也并不是因为毁了容才不敢来见你,而是因为……我本已有了,有了你的……有了咱们的孩儿,可是我却没能保住,心里懊恼又难过,对自己失望得要命,也恨自己为何不早些跟你说……”
    怀玉把她的脑袋按在心口上,连连道:“我明白,我都知道。不怪你,要怪只怪我,怪我没能护住你。傻孩子,只要你无事就好,你无事就好,我只要你一个就好。”
    青叶在他衣襟上蹭掉眼泪,道:“我喝下许多的药,用了许多的药才保住一条命,我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够……你也有了心爱的李贵妃;而我,却成了这样一个伤残之人,所以,所以我就不想再去找你啦!你放开我,我要回我爹爹那里去啦。”
    怀玉猛地抬头:“你要去找他?”
    青叶点头,一面用力推他,一面道:“从那场大火里救我出来的,是爹爹派来找我的人,他姓鷲塚,因为年纪大了,我便唤他一声鷲塚様。本来他早便要带我走的,但是要为我养伤解毒,花费了许多时日,也因为有许多人打探我的消息,他怕被人察觉,不敢轻举妄动,才耽误到如今。而如今,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毒也解光了,因此……”
    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复又垂首道:“总之鷲塚様过两日便要带我走啦。我知道你如今很好,所以并不担心,我只是放不下云娘,不知她怎么样,走之前想来与她道个别,看她一眼……我已来过一回,这里的房屋院墙都被雪压坏了,门锁也锈掉了,我轻而易举地便得以入内。
    “那一回,我在这厢房里坐了许久,始终没能看到她的人……这里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我心里总也放心不下她,却又无从打听她的消息,只好又过来瞧一瞧,想着也许能看到她一眼,谁料她却总是不在,我的云娘呢?”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低低哭出了声,“我明明叫她好好活着的,她也明明答应了我的。为何她不在,为何她不在,可是你把我的云娘怎么样啦?”
    怀玉为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她还在,只是你走后,她生了一场病,也不愿意睹物思人,于是回她的家乡养老去了。她年纪大了,不能再来跟着你了,让她在家乡安心养老罢。”
    青叶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她无事,方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默默流泪不语,半响,复又垂首低声道,“总之我要走啦,各自珍重罢。”
    怀玉没有说话,只是钳住她的手,把她死死地圈在怀内,呲着牙对她嘿嘿笑了几声。
    青叶晓得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便又固执地重申了一遍:“你已有了贵妃,我也要回去找我的爹爹啦!爹爹早年抛下固然我不对,但是他心里毕竟还挂念我这个女儿,这回更是救了我一命,我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也已下决心随着鷲塚様回倭国去了……”
    怀玉又是一声长笑,笑罢,方恶狠狠问道:“侯小叶子,你忘了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一句话了么?我是怎么说的?”
    因为怀玉总钳住她不放,她发急,嚷道,“鷲塚様还在等着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话音未落,他急促而又温热的呼吸已经靠近,划过她的额头,经由她的脸颊,与她的清甜呼吸与气息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驱鬼邪师。
    她无力挣扎,也无法吵嚷,直至快要喘不过来气时,方才被他松开。他离开她的双唇少许,道:“咱们二人之中,却有一个口是心非之人。”
    青叶懊恼,扭过头去,轻声招认:“是我。”
    “既然知道自己口是心非……还要走?”
    “……嗯。”低低应了一声,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你已有了宠爱的贵妃,我也要去找我爹爹,毕竟他救了我。”
    他把她的脑袋扳回来,唇又落了下来,半响,再问:“真要走?真舍得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哑着嗓子,带着些委屈,带着些狂热,带着些凶恶相,“想走?你是妄想!”过一时,却又低低哽咽,“不许走,不许你走!”
    她又哭又笑了起来,扑到他的怀里,捶打他的胸膛,咬他的肩膀,闹腾了许久,方才带着些意气,抽抽搭搭地说:“你明明已有了李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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