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碌,扶你乌娘子回马车。”
    宝琢识时务,当即服软,笑吟吟地又来哄他,说来说去就是“好陛下”“陛下好”愣把人哄进了庆芳楼里。
    比起坊门前,这楼前可是干净多了,里头屏风、食案、长席一律摆放齐整,不见丁点损毁。不过是门槛上多让人踩了几个脚印,看上去倒是人流兴旺。台上还有戏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台下也仍有人不受外面的厮杀所扰,一阵捧场叫好。
    她一见这情形就去挽皇帝的胳膊,但又不敢全挽上,只扯着点儿胳膊肘上的衣衫布,凑近了,压低声小八卦:“看来这里的主人挺有手腕的。”
    宗政抬了抬胳膊,在她的手掉下去时又自然地牵住,把人牵了进去。
    “听戏就是了。”
    他扔下一句,抬脚就迈进去。
    他们俩这一回乔装打扮并非是普通百姓,毕竟伺候的人不能不带。既然要带人,按照贵族人家出行的规矩,这车夫、婢女、下人,更甚者甲士豪奴缺一不可。这阵仗一摆出来,里头店主人颠颠儿就跑过来了。
    大厅拼席绝无可能,店主人清了楼上一间大厢房,上茶上点心,又陪宝琢聊了几句,满足她的好奇心后,这才下去照顾生意了。
    据说那位小黄莺受了惊吓,嗓子闭锁暂时不能唱了。宝琢可惜了一阵,就聚精会神听起戏来。
    台上正唱是另一位台柱子,身段柔软,嗓音亮堂,对于宝琢这种不听戏只听故事的人来说,实在差不了多少。她想听小黄莺唱,也是因为他是那个点火的火源才感兴趣。
    对方唱的是一出后世有名的《会真记》,赶考书生救助兵变下遇难的崔氏母女,崔母设宴答谢,却使书生看中了崔莺莺的美貌,托红娘寄情寄书,诱惑崔莺莺与他相见相知,最终赴京赶考辜负了她。
    这戏,常常是女子听之落泪,男子闻之咂嘴,又是骄傲又是意气风发,想着怎么他们就没摊上这样的好事。
    即便是德碌这样没了根的,也难免多愁善感,一会儿痛斥张生无礼,一会儿同情莺莺可怜,让宝琢笑到拍桌:“这热闹不是你的,你凑也凑不了!”他这样,竟然让她想起现代的gay蜜,设身处地为妹子着想,甭提多贴心。宝琢忍着笑,一时间看着这张笑里藏奸的脸竟然顺眼起来。
    德碌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不妨碍他的好心情。他一见陛下嘴角似翘非翘,似乎察觉出点笑模样,他自个儿乐呵呵地笑得更不得了了:“我不凑这热闹,在外头看热闹还不行?不然,娘子您说呢,是不是咱家刚刚讲的那些理儿?那张生就是个负心汉,莺莺被骗去了心,以后可怎么活哦。”
    “这可怎么说呢。”宝琢托着腮帮子,慢慢地说,“这不是挺有趣的吗,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张生的情书情词打动了崔莺莺,她还以真情,两人情不自禁,听起来都不算什么错呀。要说后来,也并非是张生虚情假意哄骗莺莺,赶赴京都时才露出真面目,只是时移世易,这份情由浓转淡,云消雨散罢了……”
    再说了,于男人而言,权欲大过爱欲也是平常。不过这话说起来像在挑衅皇帝,她还是聊这些情情爱爱的八卦话题就够了。
    德碌张了张嘴,一时半会接不上什么话。猛听得隔壁传来大笑声,有人拉起了卷帘儿探出头来,拿着一把折扇挥得风流自如,自命不凡。
    “听小娘子这话很是自信。可是这世间的规则并不平等,男人能玩完潇洒走人,女人却做不到,犹如转手货品,价格降了一倍不止。说到底,还是于张生更有利。”他说完又把折扇“啪”地一手,像是一锤定音。
    “是吗?”宝琢一听见他把女人比作货品就生气了,可越是气,语气越冷淡,“你们说这是张生的一时风流,我还道那是莺莺招了个面首呢,会说情话写诗词,又有才又动听,平生难得一遇。最要紧的是不要钱,免费嫖。”
    “咳咳……”男人被吓得连扇子都掉了,尴尬不已,忙蹲下去捡。
    不止是他,站在一旁的德碌也开始冒冷汗,悄悄把眼瞥向陛下,果然,下颔紧绷,看起来情绪不妙。
    宝琢话还没完:“这出戏也就是你们男人写,才写成这个样子。换了女人来写试试?张生在相国寺救助了崔氏母女,崔乃大姓,他妄图攀附,且被莺莺美色所迷,欲让婢女鸿雁传书。婢女冷笑,当即一巴掌刮过去‘叫你癞□□想吃天鹅肉,叫你不规矩想勾引我们娘子,呸!’张生被打懵了,既没有这艳\遇,考试还是要考。可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却被同伴揭露他对女子图谋不轨,并被家主人打出宅邸的事。考官查证后剥夺了他的资格,他风流多情可惜没有别的本事,最终沦落为乞儿,一路乞讨回家,沿途又路经相国寺,红娘丢了一锭银子给他,崔莺莺在一旁感叹好可怜,而后抬脚走了。全剧终。”
    她说完,喝了一口茶润嗓,抬眼对上那人:“这么说可满意了?女子惧于折价,断不会与这些所谓的风流才子有所往来,对方若有杂念,底下婢女下人尽可收拾了他,他也断没有好下场!”话毕,她不忘拍手鼓掌,“多谢这位郎君的醒事道理,我受教了。”
    男子目瞪口呆。枉费他平日牙尖嘴利,可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全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时,他身后走来一人,抚掌大笑:“没想到李家三郎也能有今日!长见识,真是长见识了。”
    被称作李三郎的男人听到仇敌的声音,当即转身,满不在乎的哼声:“郑六休要胡言!我这是让着她,我堂堂郡王之子,和一个小娘子计较什么?”
    他这一撩,宝琢又有话说了:“哼,你要说自己是堂堂一个大男人,我倒没话说了。说自己是郡王之子……”
    李三郎扬扬下巴,“怎么,不信?”
    她翻了个白眼儿,“郡王又不是你挣下的名号,哪里来的堂堂。该骄傲的是你父亲,你受庇于他,就没问问他,乐不乐意你抹黑长平郡王这个封号?”
    “我我你……”对方的舌头像打了结,立时三刻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郑六郎笑得愈发厉害,折扇拍在手心一握,终于肯抬眼认真去看隔壁说话的人。
    庆芳楼的厢房设计很是特别,每一间都设有悬空的空间,像后世的阳台。外面围着栏杆,上头卷了竹帘,若要私人空间就放下来,若想和隔壁间的人交际便收起来。很得一些豪商贵族的喜欢。
    所以他视线投向那边时,并没有墙壁的阻隔。虽不能尽收眼底,也能看见那间房中站立伺候的家仆,食案前比肩坐着的一双人,男子面容英俊端正,气质沉冷,与人对视时隐隐透着一股慑人的压力,女子娇丽,托着腮好似慵懒模样,那一双桃花眼似翘非翘,望之似喜还嗔,使人心跳怦然。
    他在心里可惜,这么一个口舌伶俐的辣美人实在罕见。只可惜名花有主,看那男人的样子不是个善茬,即便是他想抢,也未必能抢得到。
    宝琢不是没有察觉那道火辣的视线,但等她发现皇帝往她身前一档,阻隔了那男人看她的目光。他与对方对视,两人之间噼里啪啦火花闪电,让她心里倏尔划过一句广告语。
    ——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她忍不住埋头小幅度的拍桌笑。
    宗政转过头,见她如此眉尖蹙了一下,“怎么?”
    “您看他不看我,难不成是看上他了……”她一副吃了醋的模样娇瞥他。
    他无语。
    他们俩人喁喁私语,那边两位公子哥先吵了一架,而后特地从隔壁跑过来,表现出冰释前嫌的姿态,说是要交个朋友。
    宝琢经过刚刚那番对话,心里有了底,知道他们估计就是那对门口打架的霸王。他们的祖父、父亲虽然有名,但本人都是吃喝玩乐的主,没干过正事,也没见过帝王的面目,因此没认出来。
    她拉住皇帝的手,不让他赶人,歪着脑袋笑问:“凭什么你们说交朋友就交朋友?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
    两人对看一眼,都以为要用金银珠宝敲门开路,挑了挑眉:“比如?”
    “比如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打起来?”宝琢仰着脸,单纯好奇的样儿,“那个小黄莺,他一脚踩了你们两条船?”
    ☆、45|遇袭
    两个人被噎了一句,脸色转青。宗政却勾起了嘴角,替她拂开额角碎发,低斥一句:“宝儿莫促狭。”话如此,却让人感觉不到严厉,只显得亲昵。
    虽这世道,男人为戏子粉头争破了脑袋的事十有发生,但这两人自诩风流而不下流,怎么肯承认自己和小黄莺有一腿,还和仇敌成了间接情敌!想想都恶心!
    宝琢不过是讨厌他们那一副“跟你交朋友是给你面子”的神情,非得再给他们一巴掌,打醒才罢。但她也知道点到为止,笑眯眯地圆场:“顽笑而已,两位郎君风度翩翩,不会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吧……”
    李三郎刚欲接话,郑六抢在他前面一口咬定:“当然不会!”
    他没管李三在那儿不满哼哼,眼睛微眯,笑容满面的说:“庆芳楼的小黄莺算什么,男子涂脂抹粉怎么也比不得女子温香软玉呀。晚间升平坊柳五家的南玉姑娘匀面儿待客……”他把脸转向宗政,“不知这位郎君可有兴致与我二人一道?”
    他倒是厉害,不像李三郎那么沉不住气,当即还以颜色。
    可他哪知,此言一出,对面男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那小娘子却眼睛一亮,格外兴致勃勃地问:“是那个有很多美人的升平坊?你们带路吗?听说那里有潜规则,新郎君嫖资加倍……”
    宗政冷着脸问:“你哪里听说的?”
    回去就斩了那个满口荤话的人,谁能知道他第一次听她说出“嫖”这个字的时候就已经蠢蠢欲动想动手了。
    “忘了,许是以前听嬷嬷说的,也可能是来了这儿以后,听德碌他们说的?”宝琢不确定地回答。
    德碌简直要给她跪下了,他的乌娘子哎,这可是要人命的东西,别赖给他啊!
    郑六也要给这两个人跪下了,满心以为自己的挑衅能让男的动心女的吃醋,结果呢?脑电波不在一个频道,谢谢,再见!
    知道言语中是无法战胜对方了,他们又对对方有兴趣,这一连串的打压还真让他们没了辙,当真起了交朋友的心思。
    自然,有关于青楼妓院的话题完全是开玩笑挑衅,不能继续下去。他们另起话头,竟从与宝琢的对话中窥测到宝琢的技能点,一探二探,得知宝琢会写故事讲故事,顿时就顾不得被嘲笑讥讽的恩怨情仇了,险些没跪下来叫师傅。
    两人坦白说,为小黄莺打起来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想叫小黄莺按自己写的剧目唱个戏,认为只有最好的角儿才能唱的出他们编写的剧本里的精华!
    可是这会儿两个自命不凡的人都对宝琢的秒速脑洞甘拜下风,拉着她好生探讨了一番。末了还说要合伙开个书局,想请她入股,越扯越离谱,宗政忍无可忍把人拽走了。
    “你若想开书局,我给你开一个。这二人惯会厮混,不见得有真本事。”
    宝琢私底下偷偷笑,这是把皇帝气成什么样了,霸道总裁的台词说来就来,想天凉王破就天凉王破,想承包鱼塘就承包鱼塘,区区一个小书局,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算了吧,我平白无故开个书局有什么意思,又不能常常出宫,最多也是收收钱。难道我缺钱吗?”
    宗政听了,忽而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略有些浮躁,允她开书局的话脱口而出,若再三思虑过就该知道很不稳妥,本不该说。他不再开口,仿佛默认了她的话。
    她笑攀住他的胳膊:“还是多谢陛下关怀,我没有开书局的志向。和他们多说几句,也只是因为喜欢写话本,许久没人与我聊过这个了,一时兴起。陛下勿怪。”
    他眉头轻舒,“若只是喜欢话本,让德碌将行程安排上再添一项书局,你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买来就是。”
    宝琢眉开眼笑:“当真!?”
    德碌摸了把不存在的胡子,点点头。
    虽然更改行程费时费力,布防守卫的事还要再做布局,但横竖费得不是他的脑筋。陛下这一招使的好,有进步,他很是欣慰。
    他们虽然走了,却不知李三郎和郑六郎在背地里议论。
    “这两个人不简单。”郑六咬了一口脆苹果,先下结论。
    李三不服气,“要你说?你仔细看没,那位小娘子的瞳色颇像琥珀,肤色比一般大玄女子还要白,倒有几分异族的长相。与他们聊了这么久,我们竟连个名字都没探出来,啧啧,不想与人说,又不加以掩饰。”
    郑六笑得诡异:“谁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看着李三瞪大的眼睛,哈哈大笑,“至少我知道,小娘子叫宝儿啊,那个男人宣示主权的时候,可是不经意带出来了。”
    李三低声咒骂了一句。
    知道叫宝儿算个鸟用?!谁知道这是不是闺房里心肝宝贝开心果的昵称啊!
    *
    宝琢这一天玩得很开心,与现代的节目不能相比,但古代终究有古代的乐趣,再加上她原先在宫里被关了小半年,这一被放出来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玩疯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皇帝,除了最开始对那两个纨绔公子哥表达了一下反感,随后无论什么活动都配合她。要知道男人最难忍受女人逛街时的精力充沛、踌躇满志、左挑右选。她前男友也一样,看似温柔好脾气,但记得某次因为他懒得想约会活动,于是她拖着他从白天逛到了晚上,到□□点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完全不能看了,第二回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来安排,宁愿自己提早一日写满了约会活动,由着她一个个毙掉。
    但皇帝虽在不允许她和纨绔接触时的脾气大了点,她欢天喜地的在东西市跑来跑去时,他却好耐心地跟在她身后,有时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吩咐德碌付钱,有时牵住她的手,不让她跑太快太远。那份耐心细致,倒像是老夫老妻时才有的。毕竟于她所在的年代,年轻男女灯红酒绿,今日合明日分,社会相对浮躁,除了追求人家的时候,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个程度。
    这样想着,脑海里出现两人年老时,夕阳半落,牵手散步的画面,竟觉得也很不错。
    宝琢摇了摇头,想太多了,等她老了的时候,估计人家还牵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逛街呢。毕竟条件不对等。
    到了晚上,她只当要回去了,犹豫打包什么吃的回去好,陀罗样夹饼、羊皮花丝、金乳酥都很好吃呀……
    德碌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别致小巧的竹简,摇头晃脑的说:“娘子别急,这晚些时候啊还有个夜市,恰逢各个小国民族的人汇聚交易,要是凑巧,还能看见娘子您那乌戎的人呢。”
    宝琢眼睛一亮,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不自觉的敛起笑:“你是说,我的族人也会去?”
    这要是真的,可千万别碰到认识的,不怕别的,就怕她不会掩饰自己露了馅……夕阳下散步的画面像镜子一样碎裂开来,什么浪漫都别提,还是命最重要!
    德碌没注意到她表情的违和感,点了点头,宗政却似有所觉,多看了她一眼。
    大玄的夜市非常热闹,再加上碰上每月一次的小国交易会,所有国家五花八门的东西都能看见。羌兰的□□、乌戎的禽鸟、纳乌的秘戏图,使人眼花缭乱。
    宝琢一双眼睛不够用,看了这边来不及看另一边。原本担心的事倒渐渐忘记了。
    这时,前方不远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低吼,因被人群层层围住,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一下子就勾起了宝琢的好奇心。“那里卖的什么?”
    宗政颔首:“想知道就去看看。”
    德碌偷笑,陛下倒是越来越熟练了,不会哄女人开心,顺着她们的心思倒很好。不过他并不觉得陛下是刻意为之,恐怕心有所动,能满足对方的要求也觉得高兴罢。
    一行人拨开人群往里走,原来里头是在做野□□易,大型笼子里关着一只猎豹,两米体长,皮毛呈柔滑光亮的黄色,浑身布满令人恐惧的黑斑。它似是很焦躁,不停的在笼子里甩着长尾巴来回走动,可笼子空间太小,禁锢住了它活动的身体,它只能不时刨地低吼一声,用幽幽的眼珠盯住围观的人群。
    宝琢饶有兴致看了片刻,看足了,想要拉着皇帝退出时突然发觉情况不对。
    周遭方才还松散的人群,竟合成了一股势,隐隐将他们包围在内,无论如何都转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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