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令人极其头疼,好像怎么做都不对。既不能杀死活人,一了百了,又不能任凭他们离开。然而,每天都有人避开重重关卡,翻山越岭,到附近的大城市求医,只为活下去。
    从第一个人报告病例,发展到现在,应该只过了十天。这十天漫长的就像一辈子,并无限延伸下去,延伸到死亡来临的那天。
    “不过,这种病并没带来太大痛苦,还算不错,”波瑞斯最后总结道,“他们大多在昏迷中离开人世,死前表情平静,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也就在头痛呕吐的时候受了点罪吧。”
    苏眉不自觉抿了一下嘴。她觉得,要是自己继续留在火堆旁边,恐怕也得头痛呕吐。但比她弱小的人还在□,她不可能要求离开,只得默默忍耐。
    凯倒不怎么在意气味,问道:“所以事态仍在恶化?没有人能解决这事?”
    “人死光了之后,就不会恶化了,先生。大人物们可能商量出了对策,但我从未有幸参与。”波瑞斯面无表情地说。
    苏眉说:“他们至少商量了避难所。”
    所谓避难所,实际就是变相的监牢,专门关押染上疾病,却还没发病的人。这么做,无疑非常残忍,等同于强逼他们留下等死。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放任平民离去,四散进入安托林等地,好像更加残忍。
    “是这样的。噢,对了,既然你们感兴趣,这里还有个特殊的小问题。”波瑞斯又说。
    “什么?”
    “有个染病的女人,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她怀了孕,马上要分娩了,也许死前,也许死后。我们不知道她的孩子会不会染上这种病,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第210章
    苏眉并未拒绝,也没立刻答应,只问:“为什么找我们去看?她的情况很特殊吗?”
    波瑞斯耸了耸肩,说:“据我所知,活下来的都是男人。他们一个个活蹦乱跳,都还没出现发病的迹象。病号就这个女人而已。你们想看症状,只能去看她。而且你也是女人,应该了解怀孕、生产之类的事情吧?她本人必死无疑,如果她的孩子还能活,那么……”
    他说的非常理直气壮,倒让苏眉不好反驳。不幸的是,她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也完全不了解。但她觉得,只是去看看,总不会损失什么。
    除此之外,她确实很想近距离接触病人。
    火堆烧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尸体烧透。在此之前,苏眉和凯返回马车,将消息转告给等在车里的三个人。她转述完毕后,想想不能就此不管,板着脸问:“我是没办法了,你们谁知道怎么接生?谁有经验?”
    她也说不出原因,在问话的时候,居然毫不犹豫地看向了巫妖。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始终把巫妖当成百科全书,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巫妖已经失去了发怒的力气,冷笑一声,冷冷说:“我可以把婴儿从她肚子里挖出来。反正她都要死了,不是吗?”
    苏眉眼都不眨一下,回答道:“说的很对,只要你保证不伤到婴儿,这么做也行。”
    隆尼森大惊失色,质问道:“你们真要这么干?”
    “还是算了,不要白费力气,健壮的成年人纷纷死去,”巫妖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想都不想,直接揭破了真相,“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不过,我对染病的人很有兴趣。你让他们动作快点,我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见到她。”
    事情总是如此不凑巧。尽管他们种族多样性非常丰富,战斗力非常高,却都帮不上孕妇的忙。苏眉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看情况再决定,大不了派出那个不怕肮脏,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恶心的奥斯。
    对奥斯来说,接生人类婴儿,和进厨房烤肉毫无区别,总之都是各位大人派给他的任务。
    他们事不关己,可以轻松地商讨现状,生于斐云的人却心情沉重。隆尼森参与讨论时,说他有亲戚住在这一带,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不幸。他很坦率地表示,疫病与鲨化鱼人有关,反而最好,因为总能找到复仇对象。如果它是自然产生的疾病,那就只能认命了。
    他们交谈时,克雷德始终凝望着火焰,冷不丁地说:“这些尸体似乎很正常。”
    巫妖正在唠叨苏眉,要她一见病号,就张开那只丑陋的黄眼,把人家从头到脚观察清楚。苏眉不客气地反驳它,说自己细致地看过了火中的死者,尚未发觉任何异常。现在,见过无数尸体的克雷德也这么说,可见并非她能力不足。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阻止巫妖的滔滔不绝,回答道:“是的,我看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特殊能量的影响。这表示它与魔网、与诅咒无关。除非干出这事的人出奇强大,可以避开我的探查,没在死者身上留下痕迹。”
    凯轻轻说:“我不信。”
    巫妖嗤笑几声,问道:“你不信世界上存在这么强大的法师?”
    凯说:“是的,你想反驳我,就把这个法师找出来给我看。你要明白,他,或者她要是强大到这种地步,已经与神毫无区别了。我们在他面前,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浪费时间讨论呢?”
    火堆熄灭之后,难闻的气味才开始消散。这个夜晚恰巧没有风,憋闷的很,所以它消散的速度相当慢,活像准备永远笼罩在泽坎上空,再也不离开似的。处在这种环境下,凯失去的嗅觉倒像是上天的恩赐。
    波瑞斯走近马车,与隆尼森说了几句,示意他们跟着走。
    幸存者集中在四五座房子里,都是当地的平民。他们外表如同普通人,情绪却极度紧张消沉。人人都在猜想,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阳。有人紧张的过了分,咳嗽几声,立即遭受四面八方射来的异样眼光。
    波瑞斯是对的。这些人均为正值壮年的男性,身体健康,这才侥幸活到现在。昏迷的孕妇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女性,独自躺在一座小木屋里,无人看守,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会有东西前去伤害她。
    克雷德、奥斯、凯三人陆续挤进屋中时,整个屋子都被衬的小了几分。那个不幸的女人被平放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表情平静无波。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匀,证明她还活着。只可惜,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可能忽然断气,自此离开人世。
    海龙之牙的士兵负责管理幸存者,和他们打过招呼,便即离开。老牧师持续工作了很久,感到异常的疲惫,自行找了个地方休息。只剩波瑞斯一人,和他们待在一起。
    他手持火把,站在床边,像老师指着标本似地指着床,说:“病人都和她一样,渐渐虚弱,不得不躺下休息,然后一睡不起,飞快死去。至于她……村里的人都说,她怀了孕,相当于两个人,所以死的也慢。”
    这是一句粗鲁而无聊的话,但在某种意义上,相当接近事实。苏眉轻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打个响指,让魔法光球飞到床铺上方,用温暖洁净的光芒沐浴着它。
    忽然之间,她额头上的黄眼张开,瞳孔慢慢扩大,似要占据整只眼睛。不同于正常生物的瞳孔,它不反射光线,只吸收进去,黑的一眼望不见底。
    这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紧紧盯视床上的人。盯视过程中,眼睛两边的眉毛却越皱越紧,最终扭成了一个疙瘩。
    “好奇怪。”她说。
    “她的灵魂……”凯与克雷德同时说。
    巫妖很不情愿地做了反应最慢的人,飞快撺掇道:“你对她施展灵魂回音,看看效果怎么样。”
    苏眉摇了摇头,迟疑着,没做任何动作。巫妖马上不耐烦起来,亲自伸出双手,飞速比划了十几个繁复至极的动作。当它右手下压时,一股无形的能量从它手中荡漾出来,然后扑了个空,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不见。
    它打了十几个手势,期间没人阻止,因为他们都想确认这件事。
    这个女人确实还活着,但灵魂之火微弱到难以触及。巫妖施展灵魂回音,只要目标是具有灵魂的东西,都会或多或少,对法术产生反应。现在它没能得到任何反应,足以证明,法术目标失去了灵魂,或者说,正在失去灵魂。
    苏眉看不见灵魂之火,只能凭借直觉,认为对方和正常的活人不同。他们几人都有类似的直觉,所以一靠近床铺,立即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巫妖直接动手,又得到了无可置疑的负面结果,进一步证明直觉的可靠。
    波瑞斯警惕地看着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隆尼森同样满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巫妖冲他们古怪地笑了笑,评价道:“是很奇怪,同时很有趣。”
    “……哪里有趣?”
    苏眉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极其棘手的怪事。孕妇昏迷之前,只是这地方一个很普通的平民。她活了几十年,可能从没听过“攫取灵魂”之类的事情,然后碰上了无妄之灾。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心里却很明白,眼前的现象源于疫病。但是如何证明,证明后又该如何行动,是更加复杂的问题。
    她终究比较善良,想了一会儿,缓缓说:“我不想危言耸听,所以你们两位随便听听我的揣测,别当真。事情得到证实前,也别告诉别人。”
    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知道。”
    她说:“我怀疑疫病可以吸收人的灵魂,逐渐侵蚀它,削弱它的力量。速度起初很慢,后来一刻比一刻快。”
    波瑞斯面无表情,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隆尼森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苏眉盯着他们,忽然苦笑一下,说:“这是当然的……灵魂不断衰弱,抵抗能力也在不断减弱嘛。病人失去了感知能力,自然也感觉不到痛苦……”
    她声音非常轻柔,仿佛害怕惊吓到谁,配合极端不可思议的说话内容,令人觉得如同身在幻梦之中,听着梦中人的呓语。
    波瑞斯喉头不住滚动,连续吞咽唾沫,以此平复心情。他听是听懂了,却情愿自己没听懂,同时问道:“为什么?”
    苏眉诧异地说:“你不会指望我看一看病人,就弄明白疫病爆发的原因吧?”
    波瑞斯说:“不,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别人?人应该知道自己的死因,我们有资格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苏眉等人划分到了另外一边,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一边。她睁开那只很奇怪的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直接说出了疫病的本质。这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在普通人眼中,她可能比疫病更可怕。
    由此可见,他的胆量确实不错。
    苏眉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愣了一下。凯在旁边代为回答道:“因为我们找不到痕迹,找不到理由,找不到对方可能下手的方式。我们没有任何实际证据,把疫病和失去灵魂联系起来。别人提出疑问时,我们根本无法回答。”
    ☆、第211章
    还没到天亮,生病的女人就死了。她死的的确很安详,从头至尾,未曾发出任何声音,只静悄悄地停止了呼吸。这是灵魂之火熄灭的一刻,也是她灵魂彻底消失的一刻。
    波瑞斯队长怀着很大的善意,希望孩子可以顺利出生。毕竟,在正常人的概念里,一个人还在呼吸,就代表她活着。既然她活着,就代表可以诞下已经成熟的胎儿。
    他的想法没有错,但在特定的环境下,竟产生了相当恐怖的后果。
    母亲生命终结之前,婴儿诞生了。一番手忙脚乱后,奥斯把它小心地拖了出来,更小心地捏断脐带。他一只爪子就能托住它,活像托着个哈密瓜,无措地看着屋里的人。
    然而,母子两人命运完全相同。这个婴儿不哭,不动,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苏眉搜肠刮肚,回想脑子里的知识,试图让它哭出声音,结果一切行为都白费力气。过了大约五分钟,婴儿同样无声地死去,身体慢慢变冷。
    苏眉又叹了口气,叹的比上一次更响。她要奥斯去水井打水,清理一片狼藉的现场,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看,这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婴儿,就像它的母亲。如果灵魂不在躯体里,这具身体将很快停止活动,进入死亡状态。”
    波瑞斯显然很遗憾,却以中年人的成熟态度,随和地接受这个结果。他说,他们不必费心打扫房间,反正这间木屋,连同木屋中的所有东西,都得被烈火焚毁。
    一如既往,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人已经彻底死亡,那么烧掉还是埋掉,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们从上半夜折腾到下半夜,接近于一无所获。苏眉走出木屋大门时,一抬头看见满天繁星,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在这个季节,晚上一样很热,只不过,现在没有人会注意气温问题。
    “是不是觉得很挫败,队长大人,”凯跟在她身后,很平静地说,“瘟疫和战争不同,看似平和,实际更令人绝望。他们可以拿起武器抵御敌人,却很难抵抗病症。”
    他离开萨因后,在伪装和不伪装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为了避免给苏眉惹来麻烦,他坚定地选择了前者。但他不再装作脾气很好、性格善良,经常以极其冷漠的态度,发表极其刻薄的意见,并且一针见血。一个说话老气横秋的年轻精灵,和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找打的年轻法师,让这支队伍独树一帜。
    波瑞斯算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仍然隐约希望他们尽快离开,可见他们的奇葩程度。
    苏眉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凯。她不觉得他刻意讽刺,但效果差不多。从他的态度中,看的出他很在乎这场瘟疫。她认为,他的心情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
    她说:“幽星大人,你好像忘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凯说:“哦?”
    “这有可能是一场基于战争的瘟疫。”
    他们不想在泽坎逗留,决定连夜赶路。也许对其他人来说,很有必要暂时留下,观察幸存者的发病情况,可苏眉不需要这么做。她敢向所有人保证,他们得出的结论正是事实。这是一种看起来像瘟疫,其实另有隐情的人为灾难。
    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静下心,仔细感应其他神骸的位置,然后次次失败。她求助于克雷德,发现他失败的比她还要干脆。如果他们没有感觉,就证明神骸不在海岸附近。但她总是难以释怀,无论手头在做什么,心里总想把侵蚀灵魂与神骸联系起来。
    自泽坎向南走,活动的人多了一点儿。他们每路过一个村庄或小镇,总能看见类似的惨状。区别仅在于,有些村镇人口数量大,存活者比较多,尚未达到“鬼城”的地步而已。
    这些地方都有士兵、骑士、牧师活动。他们抵御力较强,即使在疫区逗留一两天,也大多安然无恙。不过,这可不是万全的保障。苏眉曾看见染病的牧师,身穿长袍,弯着腰呕吐,亲身演示病发的第一阶段。
    直到离开这片遍布村庄的地区,情况才大为好转。他们沿大路前行,没过多久,就又遇见了设在路上的关卡。这些关卡防止病人进入军营,与防止病人逃到安全地区的那些异曲同工。
    隆尼森取出银缰骑士团的证明信,说明自己一行人的身份,顺利得到守卫的认同,在各个关卡间畅行无阻,行动异常顺利。据一位地位较高的事务官说,事实上,米莉索尔女伯爵已经下达命令,要他们密切关注神骸之女,以及银月王的兄长。
    她说,他们一旦抵达紫岩礁,就立刻上报,使她在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米莉索尔担任银缰骑士团的大团长,和托雷斯爵士是上下级,也是朋友。克雷德曾见过她一面,对她印象甚佳。人类当中,值得他夸奖的成员不算太多。因此,苏眉对她相当好奇。等巫妖告诉她,女伯爵和斐云国王之间不清白时,就更好奇了。
    事务官提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开口打听,米莉索尔是否和萨因的阿尔蒂芒一样,全权负责这桩突发事件。
    答案出乎意料,竟然是否定的。
    由于他们耽搁了一段时间,见到这位事务官时,恰好是第二天的正午。马车实际已经进入军营,面向大海,继续行驶半小时左右,便能见到托雷斯爵士。附近地区被海龙之牙完全掌控,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做事有条不紊,带着军队特有的严肃干练气质。
    奇怪的是,士兵们正在忙碌,忙着整理地面,修整营地外观。这让苏眉产生了很深的疑惑,心想难道他们来的时机特别凑巧,恰好遇上了全军大扫除的日子?
    她很意外,事务官先生却和她一样意外。他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刚从萨因赶来,应该还不知道最近的消息吧?这就对了,你们在安托林的时候,事情还没定呢。”
    苏眉一阵莫名其妙,问道:“你指什么?”
    他说:“女伯爵当然不可能负责这一带的军事要务,因为国王陛下决定御驾亲征。今天傍晚,他的车驾就会抵达。你看见我们忙个不停,就是为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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