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齐钺眼神平视前方, “先送夫人回相国府。”
    “为什么!夫人不跟我们回将军府?”荆望大为不解,“之前成亲匆忙,您都还没带过夫人去给老夫人还有齐锏他们看看……老夫人他们不知道多盼着您娶上媳妇呢……”
    荆望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以他的性子,心里有话总是藏不住的。
    他忘不了当年齐锏殒身那一战开战前,他曾问过齐锏,仗打完了,回去娶媳妇吗?
    齐锏笑着说,仗哪有这么快打得完的,自己顾不上,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想耽误了谁家的好姑娘。
    他说他就盼着再等上十年八年,能一步步平息战火,等齐钺长大了,不必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说盼着那时自己打完仗回去,能瞧见自己最宠爱的幼弟在太平盛世里娶妻生子。
    夫妻美满,子孙绵长。
    齐钺闻言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他没有说话,枣雪已经乖巧地放慢了脚步。
    “侯爷。”荆望说着话一脸的委屈,“您这一路上又是装病又是发疯,最后连毒药也饮了一碗,才总算是和夫人的关系缓和了些,您这还要把她送回相国府,就怕满隗明的人都要知道你们夫妻不睦了……”
    “嗐——”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嘀咕着,“这么个闹法,侯府什么时候能有小世子啊……”
    荆望低低地垂着脑袋,齐钺抬手往他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整天净琢磨些没有用的!”
    “嘶——”荆望不服气地揉着脑袋,抬头正要辩驳两句,却被齐钺满身的落寞硬是给憋了回去。
    天儿近傍晚,正是隗都城里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传来的一阵阵叫卖声,将他们一行悄然入都的车马掩在这浓重生动的烟火气中。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隗都还是这样的繁华,衬着齐钺的满身寥落。
    他觉得有些吵。
    “荆望,我问你。”齐钺引着枣雪和身后的队伍拐进街边的小巷,“你可知道本朝的封赐制度为何?”
    荆望摇头,不懂齐钺在问什么。
    “我齐家定北候的爵位世袭罔替。”齐钺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那侯爵之上呢?”
    “是相国大人?”荆望迟疑道。
    “也可以这么说。”齐钺点点头,“按照本朝的封赐制度,公、侯、伯、子、男,岳父大人贵为当朝一品恩国公,当是在我之上。”
    “侯爷……”荆望虽是迟钝,但他与齐钺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能感受到空气里凝重的氛围,“您想说什么?”
    “我并不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若说旁的,有罪的是我父亲,可我母亲家世青白,我夫人出身高贵,完全可以封了诰命;若说我自己,也尚未登顶国公之位,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富贵……”
    齐钺勒马回身,盯着荆望。
    “隗明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分封异姓王的先例,这次为何朝廷要坏了祖宗礼法,捧我上天?”
    荆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现在朝中多少双眼睛盼着看我登高跌重的那一天,他们现在只怕我走得不够高,摔得不够惨,合力推着我呢。”齐钺拍了拍荆望的肩膀算是安慰,“天家荣宠已极,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怎还能叫夫人陪我涉险。”
    朝堂斗争的事儿荆望不懂,但只要齐钺说的,他总是信的,“那侯爷……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你——”齐钺紧紧地攥着荆望的肩膀,即使强健如荆望,也觉得肩头被人捏得生疼,“替我好好看着她。”
    “您又要把我支开!”荆望想起除夕夜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他一把甩开齐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若是再有弯刀客来了怎么办?”
    “北夷人都让我们打退了……”齐钺撇嘴道:“你想什么呢?”
    “那批苍鹰弯刀客本就有蹊跷!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荆望气愤地喘着粗气儿,“再者说了,别的刺客你就能应付了?你现在的左手要是能把剑拔/出来,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他们既然能把封王的事儿摆在台面上,就说明不会再在暗处捅刀子。”齐钺解释道:“是你想多了。”
    荆望白了齐钺一眼,“既然侯爷觉得不会再有暗杀的事儿发生了,还要我去相国府瞧着做什么?”
    “但他们……”齐钺想起之前林怀济的死因,眸色阴沉,“之前有对相国府动手的先例。”
    “什么时候的事儿?”荆望皱着眉头,看着齐钺的眼神有点疑惑,“我咋不知道?”
    “你还能什么都知道!”前世林怀济的事儿也无法与荆望解释清楚,齐钺干脆又一巴掌拍在荆望背心,“你就说你去不去罢!”
    “不去!”荆望梗着脖子昂着头,“我要回将军府!”
    他们一行车马拐进小巷,吵得齐钺脑袋疼的人声渐微,可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光线也渐渐微弱。
    那一点点透过瓦房间隙透进来的夕阳把齐钺的影子拉得老长。
    “荆望,我再也没有别的可以信得过的人了。”齐钺突然收回手,盯着荆望正色道:“这次,算我求你了。”
    “可是……”荆望甚少见齐钺这样,反驳的话卡在嘴边怎么也出不来了,“齐锏死前一直叫我要看好你……我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我……”
    “路上我已经修书快马往丹城去,叫卫达处理好手边的交接事宜就赶紧回来。”齐钺诚恳道:“他单人匹马,定会日夜兼程,没准儿这两天就该到了。”
    “那你叫他去守着夫人啊!”荆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将军府……”
    齐钺故作讨好道:“他身手不是不如你嘛!”
    “侯爷。”荆望得了便宜也是无话可说,他忽而正色道:“你能修书叫卫达回来,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隗都的局面?”
    “也不算太早。”齐钺挑了挑眉毛,“我知道有人不想我好,却不曾想他们竟这样急。我也是在收到圣旨后才看明白。”
    “你当初就该听我劝留在北境!”荆望愤愤地挥了下手中的马鞭。
    “然后呢?”齐钺打眼瞧着荆望,“拥兵自重做土皇帝?你说我是干脆反了好啊,还是等圣上出兵剿灭我的时候再跟他打一仗?”
    “可是!”荆望有话要说,却又好像无力反驳。
    “届时满目疮痍的北境必将再度血流漂杵——”齐钺目光如炬,“你真是不怕我爹和大哥从地底下爬上来打死你。”
    荆望想起林诗懿在齐钺醒来前曾说过的话——“裴城万人坑的五万白骨,齐重北和齐家满门死后的声名,你们以为齐钺他真的能放下吗?他若是醒了,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回隗都的路。”
    他抬头盯着齐钺,“你着急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齐钺淡淡一笑,“懿儿她懂我。”
    “那、那你……”荆望已经没有退路,“让我先回一趟将军府……”
    齐钺疑惑道:“有事儿?”
    “我……”荆望支支吾吾地嘀咕,“我要去找康柏……他还没跟我说清楚,寄一包白纸算怎么回事……”
    “行罢。”齐钺勒停枣雪,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就先回去将军府,问好了就到相府来……”
    荆望点点头,没等齐钺把话说完马鞭一扬就脱离了队伍。
    前方的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林诗懿疑惑地掀开车帘看到荆望单人匹马走远了。
    她刚要开口问问身旁的近卫发生了什么,却认出附近的置身的小巷是回相国府的路。
    她撂下帘子,呆呆地望着手中作好了大半的狐裘氅衣。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家书事件当夜,她和齐钺曾说起过那个荒唐的夜晚,可究竟没有把话说清。但她是个通透的女人,有些话听着难辨真假,可有些事落在眼里却是更能教人清醒。
    齐钺的情意她不是浑然不知,只是相隔两世,崇山峻岭,究竟还是太远了……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对往事提起半个字。
    相门嫡女锦衣玉食,不善女红。
    当初林怀济也曾经请过嬷嬷来府里教授,可是当时的林诗懿年少,总觉得学些针线不如读书,或是爬上墙头、溜出相府偷瞧一眼心中的竹马来得有趣。
    林怀济宠着女儿,向来也不强求。
    林诗懿看着手中缝得有些不成体统的氅衣,起身默默把东西塞进箱子里,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瓶药膏,涂在被细针扎破的指尖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跟大家讨论一下,在我的大纲里不管是齐钺还是林诗懿,在面对眼前的局面时,都不会选择反了,因为他们见过战争,所以他们不会挑起战争。
    但的确有人很可恨,他们也会努力处理好这一切,隗明才会真的太平。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出自《杭州春望》【作者】白居易·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自《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作者】贺铸·宋
    第73章 人之相识贵相知
    “荆望呢!”送完林诗懿, 齐钺前脚刚踏进将军府的门槛,后脚看到管家语气便不善。
    管事儿的心里犯着嘀咕。
    这齐钺久不归家, 府里的管事傍晚时看着荆望风风火火的冲回来就忙不迭地准备着,好在他家侯爷向来也不是个讲究排场享受的人, 他还不算是太过措手不及。
    可今儿这一个两个的也太奇怪了。
    荆望回府便一头扎进西苑久无人居住的偏厢, 谁也喊不动。这平日里对下人和颜悦色的侯爷也是一进门就拉长个脸,跟刚才去要账没要着似的。
    管事儿的摇摇头, 觉着自己个儿今早起床没看黄历,像是撞了鬼。
    “荆望一进门儿就去了西苑儿的偏厢, 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儿, 我还当是侯爷的吩咐呢。”管家赔着笑脸,“他与我说了侯爷回朝的事儿,该准备的我都着下人提前备下了, 侯爷看看, 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晚?”
    瞧着齐钺黑着一张脸, 长腿一迈,不言不语地直奔偏厢而去, 管家也只好一路小跑地连忙跟上,“夫人的车驾可进了咏柳巷?要不要我派人去迎一迎?”
    齐钺闻言驻步, 脸色更沉了, 他瞪了管家一眼,“你先下去。”
    管家愣在原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齐钺心里恼。
    之前该陈明的利害关系他都与荆望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了。他与荆望兄弟多年, 比他与齐锏的时间还要长,甚少求过荆望什么,他觉得对方至少应该是懂他的。
    可他在相国府左等右等,等不见荆望的人影,竟不想这人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居然逃了。
    无奈,他只好留了两个近卫在相国府附近,自己亲自回来逮荆望。
    他现在一肚子火,又气又恼,还担着心,深怕相国府有个闪失;脚下的步子迈得都带风。
    “荆望!”
    他一脚踹开偏厢的大门正是有火没处发,恨不能抓了荆望出来就在这院里比划比划,却突然发现着气氛有些诡异。
    房中没有掌灯,荆望那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坠在黑影里,像是完全泄了气。
    “荆望,你……”齐钺还没见过这样的荆望,他略略收敛了点儿气势,只是语气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怒意,“你做什么呢?灯也不点,大晚上的,要扮鬼吓唬谁?”
    “侯爷。”荆望没答话,只是行了个礼,整个人病恹恹的。
    齐钺招手,让一旁跟着的近卫点了灯,房间亮起来时,他看见荆望手里捏着张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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