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月落西山,而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永昌公主的婚车从大明宫兴安门出去,一直往长安县衙出发。
    在大唐,要是女方的身份地位比男方高,婚礼一般都是由女儿一手承办,这种情况在大唐是十分常见的,男方也不会像后世那般被人看不起,说是上门女婿。
    宋家前去迎亲的地方,不在大明宫的凤阳阁,而在长安县衙。迎亲完了之后,便会回到永昌公主府中,再进行迎亲之后的婚礼事宜。
    男方迎亲的地点改在了长安县衙,那么帝王夫妻自然也是与永昌公主的婚车一起到了长安县衙。
    宋璟前去接亲,傧相不是宋家的堂兄弟,而是周季童。尚公主是何等大事,驸马接公主的时候,不说过五关斩六将,可万般刁难是免不了的。而且圣人身边能人几许,即便是后宫的女官也是文采风流,譬如说上官婉儿。若是这些人在新郎接亲的时候,出几个难题,做几首诗要求驸马对上,驸马宋璟虽然学富五车,可若是十来八个人来围堵他一个,也不行。这时候傧相的作用就相当重要了,至少能出来挡一挡。而周季童是临川长公主的第四子,自幼便常到宫中走动,与驸马宋璟交情也十分好,由他来当傧相自然是最恰当不过。
    大唐婚礼步骤繁琐,李宸从前见过太子阿兄纳妃,几位阿兄娶妻,还有太平阿姐出降,不管是谁,她全程记得的都是大雁在婚礼上十分重要,被抱来抱去,扔来扔去,然后新郎和傧相一定要会吟诗,会吟诗特别特别重要,如果不会吟诗,新郎说不定想要见上新娘一面都十分困难。
    总之李宸到了长安县衙之后,长安县衙的大门便是紧闭着,等待驸马宋璟前来接亲。
    李宸坐在内室里,外头本来就十分热闹,忽然一阵人声吵杂,李宸看向阿姐,问道:“阿姐?”
    太平抿着嘴笑了笑,说:“是驸马来迎亲了,别急,先等着。”才到大门外呢,还有好一会儿折腾。
    李宸抿了抿唇,说道:“我才没急呢。”
    太平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然后唤来司棋扶她出去看看。舒芷等人见状,过来问李宸,“公主,可想要喝点热茶?”
    李宸摇了摇头,她是新娘子,又不能出去看。外头一阵阵欢呼声十分热闹,她心里头又有些痒痒的。这时,杨枝和甘露脸上带着笑容走了进来,“公主,上官才人正在外头和驸马斗诗呢!”
    上官婉儿和宋璟?
    难怪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么大声,一个旷世才女,一个是日后的千古名相,都是满腹才华,棋逢敌手自然旁边的吃瓜观众也看得十分精彩。
    李宸问道:“谁更胜一筹?”
    杨枝笑着说道:“驸马和上官才人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婢子进来时,便换了是驸马的傧相和上官才人房中的另一个女官,估摸这一次是驸马的傧相更胜一筹。”
    李宸笑了笑,估摸着还有好一会儿,就跟舒芷说她有些饿了。
    舒芷:“……”她只见过紧张得左立不安的新嫁娘,没见过新郎在外面过五关斩六将地接亲,而新嫁娘却喊饿的。
    但不管怎样,舒芷确实是给弄了一碗莲子羹来给李宸。然而还不等李宸吃两口,礼官之一的女官进来见到公主正在吃东西,默了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女官连忙说道:“公主,要出去了。”说着,还瞪了杨枝甘露一眼,“驸马就在外头,礼堂中已经设障,你们赶紧瞧瞧公主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打点。”
    这时,上官婉儿和太平等人也进来了,她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如今公主出降,虽然有礼部专门负责公主出降婚礼,可皇后殿下到底不放心,将心腹上官婉儿也拨了过来。上官婉儿上前,扶着李宸,含着笑意的双眸看向李宸,衷心说道:“驸马相貌出众,文采风流,日后定能与公主锦瑟和鸣。驸马已经进入礼堂,等待公主出去继续行礼。”
    从县衙大门到登堂入室,那可真不容易。在大唐,若是以为新郎能登堂入室便能见到新娘,那就错了。
    新郎可以登堂入室之后,还有一个请求撤障和雁奠的环节。这个环节,李宸是见识过的,太平出降的时候也是这么玩的。无非就是她站在这边,然后等着宋璟那边的大雁丢过来,等公主这边的人把大雁接住之后,驸马还要继续吟诗……请求撤障,撤障的还必须是一对童男童女。撤障完了之后,新郎还要抱着大雁跪在新娘身前,这个环节就是雁奠。
    当时李宸内心深深地觉得在大唐,男子文采不好不会吟诗千万别成亲,不然会很难过。
    吟诗就是一向基本技能,凡事需要娶妻的男人都应该要会。真是一个坑爹的要求,让后世千千万万的理科男可怎么活?
    此时李宸由太子妃房氏扶着出了礼堂,隔着屏障,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对面一个颀长的身影。
    好不容易,大雁抛过了,诗也吟过了,永昌公主这边的姑嫂都十分满意,上官才人也十分满意,于是撤障。
    李宸身穿着嫁衣站在屏障前,看着一对米分雕玉琢的童男童女撤障,心跳忽然加快了。直至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有了一种自己要出降的感觉。
    屏障一撤,李宸抬眼便看见了身穿真红礼服的宋璟。
    红色的大吉礼服,映衬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满屋的烛光仿佛都映进了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显得流光溢彩。
    李宸一愣。
    她对宋璟从来都说不上熟悉,只知道他是个十分出色的人。数次见面,不过就是只言片语,根本无从真正了解此人到底性情如何。
    如今再见宋璟,李宸发现自己对他十分陌生。
    他微微笑着,丰姿俊朗夺目,即便是站在他身边的傧相周季童,此时都黯然失色。
    李宸想,原来宋璟竟是这样好看,比她从前所以为的,还要好看。、而此时,宋璟也抬眼,看向她。
    说起来,如今才是宋璟和李宸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是以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的身份,正式见面。
    宋璟微笑着朝她微微颔首。
    李宸一怔。
    而这时,传来礼官的声音——
    “辞别父母。”
    一对新人前去,向坐在堂上的圣人和皇后殿下磕头。
    李治神色温和,看着女儿在他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本不想做些什么,后来却忍不住伸手,想将她扶了起来。
    李宸看着眼前的大手,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父亲,父亲脸上神色复杂,十分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例行要对出降的女儿叮嘱一番,可才开了个头喊一声女儿的邑号永昌,话音顿住,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宸见状,眼睛霎时间便红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父亲。”李宸跪在父母跟前,心里一下子就难过到不行。
    她想到自己年幼时生病,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喊着要母亲,母亲也不嫌她烦,将她带在身边处理后宫事宜。她想到小时候父亲与母亲一起在清宁宫陪她练字的场景,想起东封泰山时父亲抱着她在骏马上迎风疾驰,想到每次自己搜刮父亲珍藏时他那无奈而又宠溺的目光……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般闪过她的脑海,她蓦地悲从中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此以后,就不再只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了。
    那些曾经美好而又天真烂漫的岁月,都将变成刻骨的回忆,再也回不去。
    李宸跪在父母座下,泣不成声。
    ☆、第112章 :佳偶天成(五)
    上了婚车的李宸就将盖在头上的蔽膝扯了下来,后世的人都以为在古代成亲是要蒙红盖头的,其实并不然。李宸也说不好红盖头那玩意儿是怎么开始玩的,总之在大唐不需要红盖头,她拿在手里的那块布,不过就是她上婚车的时候,盖在头上避免让外男看到她的容貌所以才蒙的,但是不蒙也没关系,不会有人说失礼。
    她听着车外的喧闹声,想起了路上还会有障车族之类的凑热闹,李宸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轻叹一声。
    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就这么戛然而止。
    后来婚礼到了公主府进行的传毡、撒账、坐帐、和交杯酒,到最后李宸觉得自己已经累快要虚脱了。
    好不容易一套婚礼流程走完了,接着舒芷过来在李宸耳旁轻言了几句,问她晚上是不是要跟驸马同房。
    李宸一愣。
    她都忘了,公主和驸马同房是先要征得公主同意的,以后她是不是愿意和宋璟同房也是每天要掌灯的。
    李宸看向身旁的宋璟,两人如今已经成亲,连合卺酒都喝过了,她累得感觉自己如今是强撑着精神,而他看着竟然还精神十分不错的模样。
    李宸心里有些嫉妒。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宸的视线,宋璟转头,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宋璟剑眉微挑,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看向她,似是在询问一般。
    李宸默了默,跟舒芷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本就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年轻男女,忽然成亲了,能毫无障碍地滚床单吗?
    李宸有些想象不能,但新婚之夜,她要是不和宋璟同房,是要做什么?单是父亲那边,就过不去。她为了选宋璟当驸马费劲心思,然而新婚之夜就不同房,父亲还不得以为是宋璟哪里得罪了她,回头就将宋璟给办了。
    好不容易全部折腾完,驸马宋璟的衣衫换了下来,李宸身上的嫁衣和脸上的妆容也洗干净了,众多的女官侍女也尽数退出去,已经是一更天了。
    两个年轻男女在榻上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宋璟在李宸面前,显得十分淡定,淡定得让李宸觉得有些别扭。真是奇了怪了,她是公主,她别扭什么?
    李宸眉头微蹙,看向宋璟,“宋璟。”
    宋璟抬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宸:“……”
    宋璟那双黑眸与她对视半晌,忽然问:“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公主?永昌?”永昌公主,闺名李宸。听闻她幼时还没有邑号的时候,圣人和皇后殿下称呼她的小名是宸儿。
    李宸被对方十分跳脱的问话弄得愣了下,大概也是累得脑子不转了,傻傻回答:“……永昌就可以。”
    宋璟眼角微微一挑,看向她。
    烛光下,对面的男子本来就十分俊美,适才那么眼角微微一挑,似乎是挑出了无限风情一般。李宸默了默,明明宋璟看着是冷清禁欲型的,没想到私下之时,居然还这么会撩人。
    李宸面无表情地想,要不我就看在他这么撩人的份上,吹了蜡烛跟他睡了吧。
    李宸还在想着的时候,宋璟走了过来。
    李宸一愣,“你做什么?”
    宋璟到今晚,才真正算是有机会将李宸看真切了,她长得是十分好看,迎亲之时她脸上顶着妆容,如今铅华洗尽,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眉不点而翠,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生气,她似乎是十分喜欢咬唇,从这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她咬唇的次数绝对多于三次。
    宋璟微微一笑,手伸至李宸胸前的衣带,优雅长指轻轻一扯。
    “你住手,谁让你解衣服的!”语气羞恼。
    宋璟正在解衣服的手顿住,眼睛看向她,语气徐缓而平和:“莫非,公主嫌弃璟?”
    李宸被噎住,打了一下腹稿,准备了一大串理直气壮的话,准备要训宋璟一顿。就算是他们今晚真的要圆房,他应该要让她有点心理准备才正常。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应该水到渠成的吗?至少跟她聊聊天说说话,哪有人直接上来就解衣带的!
    就在李宸打算开喷的时候,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宋璟的耳朵上,发现他的耳朵……好红,从耳根到耳轮,都好红。
    原本已经打算要喷火的永昌公主眨了眨眼,注意力转移得非常之快:“你耳朵好红,是不是在害羞?”
    宋璟:“……”
    李宸登时啼笑皆非。
    从在长安县衙她见到宋璟的时候开始,这个家伙就表现得异常淡定,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紧不慢,一路被人单挑吟诗作对,他沉着应对,好不容易婚礼程序走完了,该要歇息了,李宸想着到底是两人头一次见面,难道不会觉得生疏尴尬?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没有,十分主动地走过来要帮她解衣带。
    敢情弄了半天,他的淡定沉着什么,都是装出来的?
    宋璟迎着李宸惊讶的视线,冷声说道:“公主想多了。”
    李宸眨了眨眼,原本十分疲惫又有些纠结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
    她干脆整个人趴了过去,鼻尖快要碰上宋璟的鼻尖,带着十分明显的调戏意味,“不是说好了,让你叫我永昌吗?”害羞就害羞,装什么淡定。
    少女的馨香一下就传了过来,宋璟再怎么着,也是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自律惯了,又跟叔父在外游历,身边是真的没什么贴身侍女。平常在他身边服侍的,是书童晓文,男女之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说起来宋世钊也是一把辛酸泪,但凡是家中有个祖父或者是祖母,又或者宋璟的母亲尚在,或许宋璟身边就会有个像是通房这般的侍女。
    男女之事,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了。
    可偏偏宋璟孤苦,父亲祖父早早去世,几年前母亲也去世。半大不小的少年跟着叔父在外头游历,看似什么都不讲究,可到底也有些怪癖。他特别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不论男女。如果有,那么那个人必然是他所信任之人。
    这可愁坏了宋世钊,宋家几代单传,别搞不好就断在宋璟这儿了。
    于是,某天宋世钊就拿了一本看似十分正经的册子给了宋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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