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入黑,宋璟看了看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十分香甜的李宸,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姿势调整好,然后起来。
    他确实是明日一早便要前去洛阳,许多东西尚未打点好,傍晚回府的时候跟她闹腾了好一阵子,将她折腾累了,她在用膳的时候几乎都是闭着眼睛的。
    穿着白色单衣起来的男人头发散了下来在身后,不笑的时候俊雅的五官透着疏远冷清,他回头看了那个因为他离开而皱着眉头在枕头上蹭了蹭的公主。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从前李宸偶尔戏言说要在公主府里养几个俊俏小郎君的话此时十分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的俊脸瞬间就黑了。
    黑着脸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把衣服穿好,正想要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回头,站在塌前看着那个正在睡梦中的女子。
    海棠春睡。
    公主的美色确实非常容易让人心动,偶尔脾气上来了有些娇蛮,但也挺可爱的。宋璟皱着眉头,觉得自己去洛阳的期间要是有人趁虚而入,譬如英国公什么之类的,即使是公主能把持住,可是这么多狂蜂浪蝶,那也够讨厌的。
    而且经过了这些时日,宋璟也发现了李宸的一个弱点,她对长得好看的人好似宽容度和接受度都非常高。两人大婚小半年,如今他尚且会克制一点,开始两三个月的时候,实在憋得难受,而公主又怕累,时常不愿意,每次那种时候,只要他温柔地亲亲她,带着十分温柔的笑意望着她,她好似就会特别容易妥协。
    有一次在激情过后,她半梦半醒地咕哝着埋怨了一句,“驸马长得太好看也不好。”
    当时的宋璟闻言,哭笑不得。
    可大概是晓得了公主喜欢赏心悦目的男色,驸马对英国公李敬业的感觉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也曾听闻英国公有今日,最后必然也有公主在其中推波助澜。
    公主无心,不代表英国公无意。更何况公主还会为了英国公是否该娶皇后殿下的小侄女为妻而烦恼,怎能说是公主无心?
    宋璟想着想着,觉得心里头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泡,都是酸的。
    于是他干脆俯下身,手轻柔地在李宸的脸上摸了一把,“公主?”
    李宸不吭声。
    “公主,醒醒。”再接再厉。
    李宸还是没吭声。
    宋璟这回干脆坐在榻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公主。”
    宋璟的动静,李宸是知道的,但实在很累,也不想理他,因此也就想着赶紧在入睡。可就在她努力再度入睡的时候,他跑来干扰她,就十分生气。
    开始的两下,公主想着驸马明日要出远门,还是别发作他,于是装死。
    谁知他不依不挠的,实在烦死人。
    但就算觉得烦死人,公主也还克制,只是懒懒地张开眼睛,望向他,声音也十分慵懒:“嗯?驸马不是要去整理明日去洛阳的东西?”
    宋璟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那你怎么还不去?”
    “还没到时候。”
    李宸不明白他的还没到时候到底几个意思,她只知道他这么折腾她,她的瞌睡虫都跑光了!被打扰了睡眠的公主很不爽,心头火起,正想坐起来跟他理论一番。
    可宋璟说:“我在想你。”
    心头火气的李宸憋着一肚子气正想找茬,谁知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像是甜言蜜语,可好像又不是甜言蜜语的话,一口气登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胸口,感觉快被噎死。
    可宋璟也不是什么无聊就跑来闹腾她的人,李宸不知道他要唱哪一出,只好耐着性子不搭腔等宋璟自由发挥。
    宋璟说:“洛水泛滥,处处是险情,我此番前去,还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但永昌大可放心,我既代表御史台前去东都,定然保重自己,你在长安,切莫让我分心。”
    李宸听到宋璟这话,心中憋着的那些气十分离奇地消了一半。离别在即,他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洛阳水灾,冲毁房屋无数,按照宋璟的性子,去到了必然也是四方奔走。她对宋璟并非毫无感觉,虽然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也不好伺候,可她自认多比他多一些岁月,都十分乐意让着他一点。
    此刻宋璟这么说,她若是还不温柔体贴一点,就太过分了。可到底怎样,才是不会让他分心?
    李宸抬眼,看向宋璟,“我在长安好好的,有什么好会让你分心的?”
    宋璟想说李敬业的事情,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做法并不明智,而且李宸身为公主,整个公主府中,包括他宋璟本人,若是非要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清清楚楚,不过也就是公主的一个臣子,是臣服于她、听命于她的,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一些什么事?
    若说有一天,公主说要养几个小郎君在公主府中,宋璟觉得自己也是无权说些什么的。
    电光火石之间,宋璟的思想已经经过了一场彻底的反转。
    他站了起来,笑了笑,说道:“公主只要人在长安,确实没什么好让璟分心的。”
    李宸闻言,瞪他。
    宋璟迎着她有些愠怒的视线,俯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我去收拾行李。”
    李宸:“……”
    把人弄醒了,话也没说清楚就跑了,这算什么?
    李宸觉得自己有点想揍宋璟。
    翌日大早,驸马便要前去洛阳。
    公主平常喜欢睡懒觉,但这日也破天荒地天还没亮便起来了,亲自送驸马到长安城外。大婚后宋璟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到东都去监察赈灾之事,他在朝廷之中虽然一帆风顺,到底是根基不稳,李宸觉得自己有必要露一下面,让随行的官员晓得公主对驸马洛阳之行也十分重视,并且驸马如今在公主心中十分重要,若是想要有好果子吃,该要怎么做,彼此都心知肚明。
    宋璟私下的时候十分热情,可在人前都十分冷清,他穿着一身白色常服,撩起公主马车的车帘,看向马车内的李宸。
    “公主不要再送了。”
    李宸微微笑着,“没事,驸马先走。”
    “公主待会儿可是直接回公主府?”
    “不,我去阿姐那里看看。”
    眼前的这对年轻男女或许彼此有些好感,或许还有一些比好感更多一点的情愫,他们可以彼此十分愉快又热情地享受对方给他们身体带来的愉悦,可这些却并不足以让他们此刻生出什么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情来。
    平时相处融洽和乐,甚至双方都对彼此产生占有欲,可并不代表心中的眷恋有多深。
    宋璟默了默,然后微微点头,“也好,公主替璟问候太平公主,希望她与腹中孩儿一切安好。
    李宸弯着大眼睛:“好。”
    然后前方一堆正在等公主和驸马依依惜别的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想要八卦公主和驸马说了啥,无奈风又太大,听不见,只好一个个抬着头看天上有没有乌鸦飞过。
    宋璟:“那璟便先行一步。”
    李宸点头,“驸马一路保重。”
    而在马车前充当车夫的舒晔以及男装的舒芷听完了全过程,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移开。
    他们觉得公主和驸马两人有时候十分令人费解,有时候两人相处的时候十分融洽自然,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好似天生便该是他们俩凑一堆似的,可有时候两人之间也会忽然冷下来,不知道是为何,总是就是忽然冷了下来,若是前者能让人感觉到春风满面的话,那么后者便是秋风萧瑟了,譬如此刻。
    李宸果然是等到宋璟一行人等离开了之后,才回了长安城内。
    回了长安城便直奔太平公主府,太平如今正在卧床养胎,昨天也没进宫去请安,李宸昨天在宫中的时候就琢磨着要来看她,只是没想到宋璟忽然说要去洛阳,只好先将宋璟送走再去看阿姐。
    太平正半躺在榻上,百般无聊,听说李宸来了,十分高兴。姐妹俩说了一会儿闲话,李宸便说起李敬业的事情来。
    太平长年累月在宫中熏陶,眼下虽然下降薛绍,她又是在自己的公主府中,环境比起从前已经是单纯了许多,但这并非意味着她对这些事情不敏感。
    她沉吟了一下,说道:“李敬业此事,很难说。阿妹,如今父亲身体每况日下,李敬业虽然从小便进宫陪三兄四兄练习射骑之术,可自从父亲将他放出宫后,在许多事情上,大阿兄在的时候他拥护大阿兄,二兄尚未被废之时,他也与二兄来往甚密。这个事情无论如何,母亲是心中有数,若是他此番真的娶了武家的小表妹为妻,说不定日后的路会好走一些。”
    李宸闻言,没有吭声,这个道理谁不懂呢。
    可她并非是想要李敬业的路有多好走,她不过希望他能忠于李氏。
    太平看着不吱声的李宸,倒没有直接问她是否不舍得李敬业,她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若想让母亲打消念头,如今宋璟也去了东都,你不妨借机说要去不羡园,让李敬业亲自带人护送你前去,或许会管用。”
    李宸:“……”
    这招真是快准狠,她的驸马前脚才离开长安,她后脚便不甘寂寞,要会地下情人了。
    ☆、第126章 :平步青云(七)
    永昌公主的驸马都尉宋璟东行洛阳的三天后,公主在一队轻骑的护送下到了不羡园。
    公主年幼之时时常喜欢去不羡园玩,后来经过李弘猝死之后,当今圣人身体时常不佳,公主去不羡园的时间便大大减少了,这两年到不羡园几乎只是走个过场,住个两三天透透气,便又匆匆回宫。
    如今是公主出降后首次到不羡园,然而陪她到不羡园的人当中却没有驸马宋璟。
    长安城中的百姓倒是没什么反应,谁都晓得驸马宋璟是科举进士第一出身,心牵天下苍生,是立志为民请命的,如今东都洛水泛滥,他前去监察救灾不能陪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而且大伙儿也都晓得,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好得很呢,驸马前去洛阳的当天,公主都亲自将驸马送到城外了。
    可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这事情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永昌公主从小便对英国公兄妹青睐有加,英国公有今日,虽有有祖荫庇护,可也跟永昌公主分不开。原本以为公主招了驸马之后,便没英国公啥事了,可如今不过是宋璟东行洛阳,公主便让英国公护送着去了不羡园。在众人看来,公主此举,其用意不言而喻。
    公主府中有惊才绝艳的宋璟,公主府外有文韬武略的李敬业,诸多贵女看在眼里,既是羡慕又是嫉妒,直恨自己没有那般的身份地位,可以这般为所欲为。
    而此时在不羡园中,两匹骏马正在后山的大道上慢慢悠悠地走着。
    “将军是否记得,你上一次到不羡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道旁小溪潺潺流水,李宸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来不羡园的场景。
    “某上一次到不羡园,是孝敬皇帝大婚前,那时公主非要在孝敬皇帝陪着在湖中摘莲子,我们在湖中的小道之上,还逮到了一只白雁。”
    坐在马背上的李敬业微微笑着,他不作武将打扮时,高贵清华,眉目间又带着属于习武之人的硬朗锐利,十分好看。他侧头,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缅怀,他问李宸:“公主还记得吗?”
    李宸点头,“当然记得,那时大阿兄还说即便是一只白雁,也应该让它自由自在的,而不该将它关起来。”
    李敬业坐在马背上的身体坐直了些,“孝敬皇帝天生仁德,可惜天妒英才。”
    当年李弘猝死后,李治对嫡长子的去世非常痛心,追封他为孝敬皇帝,历史上去世的太子被追封为皇帝的事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李敬业觉得,这些身后名,又有什么用呢?
    人活一世,生前兢兢业业,早便该能享受的都享受了才是,若是已经化作一坯黄土,任凭身后名再好,于死去的人而言,他会有任何感觉吗?
    李敬业说道:“若是孝敬皇帝在世,某必定鞍前马后,为他开疆拓土,助他创太平盛世。”
    李宸听到李敬业的话,微微一怔,“若是大阿兄还在?”
    李敬业微微颔首。
    李宸:“将军此言……似乎话中有话。”
    李敬业默了默,没有说话,那双好看的眼中似是有千言万语蕴含在里面,最终又化在一声笑叹当中,“某想去从前相王钓鱼的地方瞧瞧,公主可要一起?”
    李宸点了点头,“也好。”
    李敬业闻言,手中的马鞭已经落下,骏马便疾驰而去。李宸随即跟上。
    李宸记得她第一次到不羡园,是由城阳公主陪着来的,那是李敬业和三兄等人一同先去打猎,后到不羡园,薛绍为太平阿姐逮了一只兔子回来,而李敬业则是得到了一直灰鹦鹉,那只鹦鹉如今还好好地待在公主府中,不时说几句好话来哄人高兴。
    当年几个少年喜欢来的地方,是在半山腰的地方,小溪的流水汇集到此处,便豁然开朗,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旁边长着许多野草野花。
    李宸和李敬业快到湖边的时候,干脆下马,放着两匹马去玩,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宸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翠绿,笑道:“我记得那叫艾草,将军当年教我识别了不少野花野草,这种艾草,夏天的时候泡茶可以清热解火,在南方,还会用艾草来做点心。”
    李敬业有些惊讶地望向李宸,“想不到公主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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