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妈妈在外看着车老夫人与车贤皆是瞧上了的样子,悄悄到厨下又吩咐了一番,待晚晴车氏等中午落坐时,桌上有鸡有鱼,便是一桌席面。
    伏村每年除了各家办酒席之外,每逢中元节前后,总要到大明山中峰上的老祖坟中去开席面,村中的男子皆要入席,而去备席的,除了厨子多外,就是各家年龄大些茶饭手艺好的媳妇们。晚晴虽未去过,却也听车氏形容过那席面,丰盛无比。
    她见这桌子上有雕的威风凛凛炸的金黄的鱼,又有焦香无比的乳羊,并蒸的糯软的南瓜,又有烤的金黄的鸭子,还有些自己叫不出来的菜式,虽身边车贤一再让着,却迟迟不肯动筷,心内还有些酸楚。
    有了孩子的女人,但凡有了好吃好用,第一个想到的总是自己的孩子。她不知中午铎儿要怎样吃饭,孙氏可会喂饱他,又想他有没有受车家两个大子的欺负,眉间便有了些愁色。在车老夫人眼中瞧着,却以为这女子没有看上车贤,不然自己这样年轻清俊一个儿子,还是个富户,怎的这女子都不肯多看一眼。
    车贤挟了一筷子鱼道:“姑娘多用些。”
    晚晴颌首谢过,抬头见车氏与樊氏离自己皆有些远。她身边一边是车贤这个陌生的男子,一边是车雨莲,索性便微微侧了首离车雨莲近些,悄声问道:“大姑娘可有想吃的菜?”
    车雨莲悄声道:“婶娘,我想吃那南瓜里甜甜的百合。”
    晚晴持了调羹起身,替她装了半碗来道:“快吃吧。”
    车雨莲越过晚晴瞧了车贤一眼,脸上满是别有用心的笑。晚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本是个嫁了人的媳妇,又自来少到这样的场合,也不知这样场合的规仪,焉能知道自己这三嫂正在悄悄的卖她,图她的孩子?
    好容易熬到用完了午饭,晚晴以为这下总可以告辞了。谁知车老夫人眼瞧着自己儿子是看上了晚晴,而晚晴却还混然有些没瞧上的意思,又她待车雨莲样上还算诚心,遂又起了心思,悄悄在樊氏耳边言道:“下午再叫我儿看看,可好?”
    樊氏自然求之不得。她替车氏跑这一趟,原也是为了个铎儿。天下间自然没有那种一眼就能情根深种的事情,况且晚晴还是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若想叫车贤有些想头,自然是呆的时间越久越好。
    是而吃过午饭,车老夫人嚷着要打双陆,樊氏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晚晴又急又慌,跟着车氏等到了一处梧桐高种的院子里,院中一大排葡萄架下,两个小丫头并一个黄妈妈正在那里铺排桌子,支了两桌双陆棋。
    车贤自然知道车氏的意思,抬头问晚晴道:“姑娘可会顽这个?”
    晚晴摇头:“奴家并不会顽这些。”
    车贤伸手让着,一双眼睛目光柔柔盯着晚晴:“我教你。”
    晚晴觉得这男子盯着自己别有些深意,又恐她自己如车氏所说整日瞎想,侧瞧了眼车氏,车氏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与我哥哥是一样的,你坐在这里顽一会子,我们看着。”
    晚晴心有惴惴的坐了,心中暗暗有些疑惑道:我莫不是发神经了,为何瞧这些男子们,个个都是对我有意的样子。
    旋即又自我否定道:只怕真如三嫂所说,我一个人呆着有些呆傻了。
    她本生在农村,伏水氏拿她当童养媳养,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出伏村的事情,所以各样事情上只要不乱了大形亦不管她。她到了这种集市上的大户人家,都有些不会走不会说话的忐忑,悄悄摇了车氏袖子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车氏还未张嘴,车贤又笑道:“既是来作亲,主家都未招待好,怎能叫你们就此回?用过晚饭再走吧。”
    晚晴听了更加担心,只是方才她的悄言叫车贤听到,此时不敢再说,扭了双手盯着那棋盘,咬了牙惴了心坐着。车贤拿了筛子在手中摇了摇扔到桌是棋盘中,问晚晴道:“姑娘瞧着是几点?”
    数字晚晴还是会数的,拿指尖点了道:“三点。”
    车贤将筛子捏起放到晚晴手中道:“姑娘来掷,你若大于三点,便是你先出棋。”
    晚晴拈了筛子扔到盘中,两只筛子加起来六点。车贤笑道:“看来要姑娘先走了。”
    晚晴摇头道:“奴家真不会这些。”
    车氏凑了过来道:“我帮你。”
    言罢拈了棋向前走了一步对车贤道:“该你掷筛子了。”
    车贤掷的一手,又是三点,苦笑摇头道:“看来我要输了。”
    晚晴拈过了筛子掷了,是个八点,车氏便又替她走了一步。她坐在这里全然没有意思,心里想着铎儿,连丫头捧了茶来都不知,还是车贤端了递给她,才回过神来。车贤见晚晴混然没有要应承自己的意思,推了棋盘道:“既姑娘不喜双陆,不如我陪姑娘走一走?”
    晚晴才要推让,车氏拉了车雨莲起身道:“咱们一处走。”
    车贤也站了起来瞧着晚晴,伸了手出来道:“姑娘请!”
    伏村本是个小村,又居的有些偏远,村子里男人祖祖辈辈皆是大男子心性,走路要走在妇人前头,说话呵声喊语,皆是将女子当个物件儿一样,当然各处村子里风气皆是如此,祖祖辈辈下来,嫁进来的又都是些邻近山村女子,妇人们在家听地位自然与牲口无二。
    就连青山在外读书多年,身上也带有这样一个臭毛病。在炕上情话说的*,出了屋子便是冷脸。
    车贤自幼长在车家集,家里不但有良田还有绸缎庄银楼开着,做的正是女子生意,最知女子们的心性,对待女子们自然就更有一份温柔小意,不比那村子里的鲁男子们。
    晚晴在村子里男子们尤其是伏盛面前,皆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以为天地间男女之间皆是如此。那见过车贤这样又会看女子眼色,又会拿正眼瞧女子的男人。她跟着起了身出了院子,跟着车贤并车氏和车雨莲几个向后走着。
    车府院中多有粗柳,高耸入云,垂枝逶地,风送柳枝摇动,便是丝丝清风拂面。几人穿行在这柳帘之中,脚下一股水潺潺远流。不知何时车氏与车雨莲不知去了那里。车贤见晚晴走的慢,自己也慢慢踱着,问晚晴道:“姑娘家在那里?”
    “伏村。”晚晴怕他误会自己还是个未嫁姑娘,补了一句:“奴家是那村的媳妇。”
    车贤有些震惊,停下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笑着:“原来是春月妹妹同村的媳妇。”
    他白费了半天心思,还以为樊妈妈送来个相看的女子,结果竟是别人家的娘子。既是有主的花儿,他自然不能造次。况车府颇大,家中杂务庞多,又只有他一个独子理着家务,要抽时间在这里闲逛也是件奢侈事情。
    车贤性温谦合,当下也不表露出来,陪晚晴又走了一段,绕着弯子回了方才院子门口,才揖首道:“在下还有事情要办,我另叫人来陪着小娘子,可好?”
    晚晴敛衽道:“很不必,我们也该走了。”
    她是一门心思要回去找铎儿了。
    车老夫人和樊妈妈正打的起劲,见晚晴一人回来,车贤并未跟着。车老夫人心道怕是儿子深问了几句之后没有看上,便也没了再支应她们的心思。而樊氏见此也不好再留,唤丫头寻了车氏回来,闲谈过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回了集市后巷的家。
    晚晴回去见铎儿跟车鹏家两个大的在小小院子里顽的正欢,抱起来狠亲了几口问道:“中午可吃饱了?吃的什么?”
    铎儿道:“黄米糕,鸡汤,还有肉肉。”
    晚晴抱着他回了屋子哄着睡了,出来不见樊氏与二嫂车氏两个,拿起扫箒将小院洒扫的干干净净,又见孙氏门外堆着许多孩子们穿脏的衣服,抱了木盆过来自井里摇了水上来,连带着铎儿的两件一并洗的干干净净挂了起来。
    樊氏此时与车氏恰在自己屋子里临窗坐着。樊氏悄声问车氏道:“外出走了会子,怎的是晚晴一个人回来了。”
    车氏道:“我有心叫他们独走一会儿,所以带着大姑娘躲了会子。”
    第二十二章 绸衣
    樊氏年级大些世故些,握了车氏手道:“怕是晚晴说漏了嘴,叫车贤知道她是个有主的就麻烦了。”
    车氏哎哟一声道:“怕果真是。要不然,打双陆的时候我瞧车贤还十分有意,怎的后来就先走了?”
    两人相对愁眉,许久樊氏才道:“她容样是好的,若你执意想给她攀这个富户,我再替你跑一趟也使得。”
    樊氏与车老夫人黄氏私交甚好,知她禀性脾气,也知她心底里的操心。车氏道:“如此就有劳娘了,真让高山他们嫁,不知要嫁到那里去。”
    ***
    京城,中书府。成亲不两月,伏青山已叫魏芸发落过许多回,这院子里的丫环们自会替他送来热水茶点,叫他舒舒服服住上一夜。不知为何,今夜院中一个丫环也无,也无人送一盏热茶给他,夜里上床,开间的蚊子侵扰的他烦不胜烦,床上连个夜壶也无。
    伏青山口干舌燥忍了半夜,次日五更起来悄摸到了南楼,守门的婆子们自然不敢拦他。他一路到了卧室门外,上夜的正是深红。深红睡在魏芸卧榻门上,见是伏青山进来,忙摆手道:“姑爷,小姐还在熟睡中,不要惊吵。”
    伏青山道:“我不过来看看她睡的可好,你让开。”
    深红那里敢,哀求道:“姑爷,曹妈妈不刻就要进来,叫她看见,又要给你好一顿排喧。”
    不提曹妈妈还罢,提起曹妈妈,伏青山冷声骂道:“那个老货,整天教唆着芸儿与我失合。如今芸儿都这样大了,又不需要吃她的奶,很该黜她回家养老,换两个年轻得力的来。”
    “年轻得力的?”曹妈妈不知何时自外走了进来,冷笑道:“年轻得力好给伏姑爷做通房?”
    伏青山本是温性,但见了这老货总忍不住要发火,甩了袖子道:“妈妈这是何话?我不过是怕您老整日早起晚睡太辛苦了些。”
    曹妈妈听着内里魏芸在唤她,推门往内走着,挥了手道:“老身打定了注意伺候小姐一辈子,若觉得辛苦,早就不干了。”
    魏芸听得伏青山在屋外,叫道:“君疏你且进来。”
    曹妈妈听魏芸在唤伏青山,忙小声劝道:“小姐,您该给他好好下个脸,才能叫他长了记性,往好知道尊着您。”
    魏芸睡了一夜气早消了,毕竟夫妻情份在那里摆着,轻易也不能叫这老奶妈左右了自己。只是昨日曹妈妈一番言词十分有理,她这样娇贵的身子,到了过年时大冷的寒天往北走上一千多里路去一个贫寒山村,与流放又何区别。
    只是魏芸性浅藏不住事,想到了就要说。这会招了伏青山进来,便闭了眼睛伸了胳膊叫深红替自己套着衣服,展了展腰身道:“君疏,过年我不会去你那清河县的。我劝你也别去了,咱们在京中过年,十五上元节还有五天欢乐,咱们好好乐一乐。”
    伏青山一朝中高,又贵妻在怀,如此荣华富贵至极,若不还乡,乡中又有谁知?
    所谓锦衣夜行也不过如此。他自四月间在亲到现在也有两月,那一日不是屈意迎合,那一日不是小心翼翼,恨不得将个魏芸捧在手心,心窝割个洞藏进去。唯一的一点想头,就是要叫她与自己携奴使婢,香车大马还乡,好叫整个秦州乃至清河县都轰动一番,也不枉自己四年离乡背景的辛苦,也叫乡里乡邻们震动羡慕一番。
    谁知他筹画了几个月的大事,竟叫魏芸一句话轻轻否定。他才思忖着如何乖劝,婢子们已经替魏芸穿好了衣服,两个婢子两边搀着,一个曹妈妈旁边指挥着,另有一群小丫头鱼贯而入,端盆的端盆,持帕的持帕,捧盒的捧盒,开始给魏芸净面上饰。魏芸嘟了嘴道:“咱们须得早些去给父亲送行。大嫂那里必然还在睡懒觉,就算起来,没有两个时辰也梳洗不好。我们也不必等她,自已去自己的。”
    她的大嫂,自然就是伏罡的前妻高含嫣。魏仕杰再娶,高含嫣再嫁,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却各自嫁娶,最后魏仕杰前妻逝去,高含嫣合离再嫁,两人也算成就了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伏青山忍了许久硬吞了嘴里的话出门,见大门上自己的小厮水哥牵了匹高头大马站在门口上马台边,自己撩了燕服上马,挥手道:“往吏部去。”
    他如今借着岳父魏源的职便在吏部做个郎中,是同科进士里做的差职谋的最好的。
    ***
    这日吃过晚饭歇了一夜,次日起来晚晴已有归意。如今她不再是上有老人护着的无忧少女了,家里的猪和鸡皆是操心。孙氏和樊氏自然极力挽留他们又呆了一日。第三日又逢车家集赶集,车鹏夫妻要做生意,她自然更不好提走的事情。
    晚晴抱了铎儿出后巷到集市上,看来往过路的人客热闹,正瞧着,忽而有人高声唤道:“晚晴!”
    晚晴回头,见马氏穿着水红的薄长衫葱绿的洒腿裤子,脚上一双绣鞋尖尖正在那里瞧着自己,迎过去笑问道:“你这趟集赶的远。”
    马氏遥指了身后的马车道:“自然是顺了别人的车来的。”
    晚晴顺那马车见着一个穿黑色无领直裰的老人,恰是族长伏盛,忙拉了马氏转头道:“要死,你竟坐了族长的车来?”
    马氏道:“我叫他们在炕上吃了许多甜头,要这点便宜又不为过。走,咱们到绸缎庄里扯些绸料去,我好做秋衣。”
    晚晴叫她强拉着,两人一起往前走。马氏指了一间店子道:“这是车家集最大的绸缎庄,我得寻匹最贵的绸料。”
    言罢拉了晚晴进门。
    这里伺候的皆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们,容样俊俏眉眼灵光,见了马氏与晚晴进门,先就躬身唱喏道:“两位夫人安好,小公子安好。”
    晚晴乡里女子没见过世面,已经吓的有些要缩起来。马氏挽了她道:“在这里,只要愿意花银子就是夫人,你想要什么也选一匹,一会儿有人替你付钱。”
    晚晴推了道:“我才不要,你自己选吧。”
    马氏拉着晚晴进了内间,一排矮案上卷的皆是布匹,墙上还挂着料子花样颜色。马氏在几间柜面上足足逛了有一个时辰,晚晴心急催促了几回,见她选了几匹料子量过尺数,那小伙计都替她裁好了放着,小声催问道:“你要扯多少?为何还不走?”
    马氏望了眼门外道:“等花银子的人。”
    晚晴惊道:“你竟没有带银子来?若给你付银子的人不来,你当怎么办?”
    马氏凑到晚晴耳边悄声道:“我这样一个人,图个什么,就图件衣服穿,一碗好饭吃,他怎会不来。”
    晚晴听的没头没脑,再想一想方才瞧见的伏盛,猛的惊醒过来:付银子的人的正是伏盛。
    想到这里,她忙抱了铎儿道:“我们等不得要走了,你自己好好等吧。”
    言罢急走几步才要出柜头,恰就见伏盛从门外走了进来。既碰见了,晚晴自然得行礼:“族长大人安好!”
    伏盛似也不意外会碰到晚晴,伸手招了伙计来问道:“一共多少银子?”
    那伙计道:“二两六钱并三十个铜板。”
    伏盛自褡裢里往外掏着银子,侧身问晚晴:“晚晴也扯上一匹,我这里一同算银子。”
    马氏也走了过来说:“正是,替晚晴也扯一匹吧。”
    晚晴忙摆手:“奴家衣服多,不用这些。族长大人先在,媳妇要走了。”
    言罢抱着铎儿出了门,自言道:“这族长大人在村子里还装个威严样儿,到了外面怎么公然跟着马氏一同出没,难道就没有人管他么?”
    她才走着,后面谁人扯她胳膊,晚晴回头见是马氏,嫌恶的挣开:“我要回去了,你再莫要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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