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看见,三哥紧紧抱着年幼的她,就好像他的全世界只剩下了她。
    “昭昭,三哥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你要坚持住!”随即年仅十岁的少年将女童背在身上,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去。
    “马车就在山下,昭昭,我们回家。”
    此时已是日暮,三哥背着小小的她走得艰难又坚定,他们的身边渐渐多了些人,纷纷打量这两个小孩子。
    有人见三哥背得吃力,便要上来帮忙,三哥却没有理会他们,径自往前走。再有人上来,三哥则会戒备地看着他们,好似怕他们会抢走自己的妹妹似的,见此情状,那些行人也只好作罢。
    闻昭一路跟着三哥下山,并上了姜家的马车。
    驭马的老仆闻昭已经没有印象了,那老仆在询问娘亲怎么没有下来时,却见方才还十分平静的三哥陡然瞪大双眼怒吼一声,“我妹妹在流血你没看到么?!快点走!”少年虽生得漂亮,发起火来却是气势十足,老仆被这一吼,立马不敢多问,甩了马鞭就启程了。
    车里的三哥这才颓然地靠在车壁上,却仍是将怀里的女童抱得紧紧的,半点都不肯松开。
    “昭昭,我们快回家了。”这一句说完,三哥才力竭似的合上眼睡去。
    他怀里的女童纹丝不动,闻昭却早已泣不成声。
    “三哥……”闻昭附身环住三哥,纵然她碰不到她,她还是想抱抱他,这个样子的三哥,太叫人心疼了。若是可以,她想重生在这个时候,真真切切地给三哥一个拥抱。
    马车里,她怀里是年幼的三哥,三哥的怀里是年幼的她。
    也不知三哥是不是有所感应,竟突然睁大了眼望过来,闻昭呼吸一滞,却见三哥的眼里都是警惕,四下张望了一番,将怀里的“她”抱得更紧,再一次沉沉睡去。
    五岁的闻昭脑后受创,醒来的时候已经全然忘了自己的娘亲已经殒命山崖。她太年幼了,完全看不出她的爹爹告诉她娘亲生病的时候,眼里是怎样的哀痛。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娘亲说没有就没有了,为什么三哥牵着她的手走进灵堂的时候面上那般平静。
    现在她终于明白,每当她指责三哥亲近秦氏忘了亲娘时,三哥眼里令人窒息的哀伤是从哪里来的。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年会在生辰的几日前听见爹爹在祠堂满是怀念地与娘亲说话。因为,娘亲的忌日根本就在她的生日之前!当年也只不过是因为她在生辰日撞破了娘亲不在的事实,爹爹这才将她生辰那天算作娘亲死去的日子罢了。
    事情的真相,上辈子的她直到死也不知道,任由爹爹与三哥将这样的秘密带到地底下,而她则一直以为娘亲就是单纯地病死的。
    如今竟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叫这段记忆回到她的脑子里。
    可是她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三哥与爹爹。他们是她最爱的亲人,如今却变成了她亏欠最多伤得最深的人。
    娘亲……昭昭该怎么办呢……
    陆然见闻昭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泪,心中大喜,立即在闻昭耳边喊道,“昭昭快醒来,快醒来。”可事与愿违,闻昭不是有所反应,而是那个所谓的梦境太过悲伤。闻昭的泪水一滴又一滴,顺着眼尾划进鬓发,湿了枕巾。
    她的眼泪越来越多,陆然将脸贴在文昭颊上,低低求道,“昭昭你快醒过来吧,你不要我了吗?那你爹爹和三哥呢?你也不要了吗?”话音刚落,一滴泪水混着闻昭的眼泪,一同滑进了她的鬓发里,一滴滚烫,一滴冰凉。陆然深深埋进闻昭的发间,不愿再起来。为什么,他的姑娘困苦了一生,这一世仍旧不得平静。这样美好的姑娘难道不应该一辈子平安喜乐吗?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
    十一岁之前,他的愿望是证明给爹爹看,就算他天生学不了功夫,只能将穿花步练好,他也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十一岁之后,他的愿望是与太子一同创造盛世天下,叫那些艰苦困顿的老百姓都能过得好些。现在,他的愿望只是闻昭能醒过来。
    “昭昭,你若不要我,我又是孑然一身了。”陆然眷恋地呼吸着都属于闻昭的甜香,半晌才抬起头,却见闻昭已然睁开了眼!她的双眼被泪水洗得清凌凌的,羽睫上还挂着晶亮的碎泪。
    “昭昭!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来……”
    陆然心里全是狂喜,一口气问了好多句。见她不回答也不在意,倒了杯热水,走过来半抱着她,“昭昭张嘴。”
    怀里的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好似根本就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昭昭,张张嘴,喝口水好不好?”陆然几乎是用哄的,怀里的人却仍是没动静。陆然疑惑间又隐隐有些慌乱,只好像先前那样哺给她。
    陆然将茶杯放到桌上,扶着闻昭坐起,蹲着身子平视她,“昭昭!昭昭,你……看得见我吗?”
    闻昭这才将视线凝到陆然的脸上,陆然稍松了一口气,便将闻昭平放在榻上,掖好被子道,“昭昭你一定是还没有缓过来,再歇一会儿罢。”
    闻昭却仍是直直看着房梁,丝毫没有要闭眼的意思。
    ☆、第78章 花烛夜(上)
    姜家的人在西山崖底整整寻了三日,却连块碎布都未寻到,更别说一整具尸体了。
    与此同时,姜二爷也整日闹着要亲自去崖底寻女。
    “昭昭一定没有死!你们让我出去!”姜二爷将杯盏狠狠掷在门口的小厮脚边,“砰”的一声脆响,“到底我是你们主子还是他是你们主子?!”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姜大爷。
    这两日他都跟被软禁了似的,在这屋子里头出不去,连朝廷上都被请好了病假。
    “把他给我叫过来!我是他弟弟,不是他儿子!凭什么软禁我?!”
    话音刚落就听得几下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弟,莫怪我,以你现在的样子,只有待在府里我才能放心。”
    姜二爷重重地“哼”了一声,“都三日了,三日都未寻到她,你还觉得昭昭是死了吗?!她指不定在哪处等着我们去救她呐,再不去就真的出事了!今日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姜大爷长叹一声,“二弟,哪处悬崖有多高你知道吗?别想了。”他这个二弟从小就生得漂亮,他又一直想要个妹妹,因此他总是愿意多护他几分,让他几分。而这次他却狠下心将二弟关起来,实在是害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他二弟啊,自从二侄女儿出事之后,他的二弟好似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整日念叨着“昭昭没有死”,他怎么放心让二弟出府去?
    昨日他已经摸清了缘由,那晏氏原来早在年前就逃出了庄子,但庄上的仆人害怕责罚便将此事瞒了下来。他不知晓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晏氏经历了什么,竟将一个贵妇人变成一个落魄的丐妇,但她心里的仇怨却与日俱增。
    作孽啊……
    继姜家搜寻无果之后,李襄也派了人手出来找寻。名义上他是闻昭的未婚夫,因此不得不做周全了。
    但李襄现在心情很差却是真的。这桩婚事原本就不是他本意,可他现在却因这婚事受人明里暗里的讥讽嘲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好未婚妻竟能勾得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抛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光明坦途,随她一起跳下崖去。呵,今年的话本子又有原型可仿了。
    一旁的随从见自家主子眼里满是阴鸷,将头埋得更深。
    这日,那位老郎中再一次被陆然背着进了阿炳家。
    “你这年轻人,又欺负我一把老骨头。”老郎中撇了撇嘴,走向床榻。
    老郎中在闻昭睁着的双眼前晃了晃手,沉吟道,“你家夫人有些失心啊……啧啧,当真是多灾多难。”他的眼里满是惋惜。
    闻昭这副模样已经一日有余,陆然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才将原先那个郎中给请来了。这郎中也当真有几分本事,每每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能断定病症。
    “失心?如何治?”
    这老郎中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赏心悦目的夫妻,若榻上之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他也会颇为不忍。
    “这是心病,无药可治。唉,你想办法刺激刺激她吧,若是时间长了,怕是会一直这样下去了……”
    一直这样下去……
    “如同活死人。”
    老郎中见眼前这容色照人的男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长叹一声,摆摆手道,“莫送我这老头子了,多陪陪你夫人罢……”说完便摇着头离去。
    陆然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坐在闻昭的榻边。
    她仍是直直地看着房梁,仿佛没有听见方才他与郎中的谈话。她的眼里清澈如水,洁净胜冰,仿佛能涤尽世间所有的污秽。只是,陆然却再也不能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这双眼里的潭水好似有一瞬漾起了波澜,却又在下一瞬沉寂了。
    “昭昭,你还要报仇,还要保护姜家,你得快些醒来……”
    “昭昭,你再不醒,我可就去找那些舞姬了……”
    阿炳捧着书卷,却听到隔壁不断传来说话声,却只有那一人在说话,从未得到回应。
    “唉,情深不寿啊……”阿炳感叹了一声,又重新读起书来。
    夜半时分,阿炳熄了灯准备歇息,却听见了些许动静,往窗前一探头,竟是那对借宿的夫妻。
    他们怎么这个时候离开?阿炳站起身推开房门,正要追上去,却在堂屋的桌子上看见了一叠的银票。阿炳用手捏了捏,顿时目瞪口呆。
    陆然抱着闻昭在黑夜里穿梭,深秋的西山脚下寸草不生,踏在山石之上令人脚底生寒。
    “昭昭,我们回家了。”寒夜里响起人声,轻柔而温暖,一时间星光也柔和了些。
    现在已经宵禁了,守着城门的小卒打了一个哈欠,随即抬手将眼角的泪抹去,也就是这一瞬,一道白影一闪而过,小卒有所察觉地四下里望了望,却只有风声阵阵,“唉,这眼睛是越来越花了。”
    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秋风簌簌,已经打烊了的酒家外头酒旗正猎猎作响。月色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在冷寂中多了一份相依相偎的温暖。
    再往前走便是不夜的闹市,花楼酒馆外还有人在进进出出,陆然的目光直直投向了夜色里的飞来楼。修葺一新的飞来楼仍是京城人喜爱的去处,此时唯有掌柜的房间透出点点烛光。
    时隔半年,闻昭再一次来到飞来楼,只是这次的她虽睁着眼睛,却未必能看清飞来楼修整后的模样。
    现在的京城里头,说得最多的便是那落崖的姜二姑娘与殉情的中书侍郎,传着传着竟成了一段缠绵悱恻的□□,叫多少小姑娘为他们伤了心、落了泪。
    掌柜的听见叩门声,提着灯开了门,见门外正是他们的主子,双手横抱着一个姑娘,墨发上洒满了星光。陆然看他一眼便往里头走,掌柜小心关上门,转头便吩咐婢女备好热水和衣裳。
    陆然抱着闻昭进了他的房间,径直走到榻边,随后极轻柔地将闻昭置于榻上。
    掌柜候在门外,见陆然没有任何动作了,这才开口,“主子,如今京城都在说您已经……”
    “那便当我死了吧。”陆然只看着闻昭,眼神平静,声音也毫无波澜。
    掌柜睁大眼,“这……”
    “你不必管,退下吧。”
    掌柜只好压下心头的疑问,躬身离开。
    再过一会儿,天也该亮了,陆然毫无困意,坐在榻边,忽地有些颓然。此时房间里空荡安静,唯有烛光轻轻摇曳。
    陆然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生寒的死寂。
    “姜闻昭,你好狠的心。”他的嗓音仍然清润温柔,却含着极深极重的无力。烛焰轻颤,榻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回应。
    次日一大早,两名婢女候在门外预备进去伺候梳洗,却听得里头的主子好似正在发火,对视了一眼便没有进去。
    “姜闻昭!你若是再不醒,我便派人去杀了你三哥!他在陇右根基单薄,我只消派去两人便足矣。还有你爹,你一日不醒,你爹便痛苦一日,你当真忍心?”陆然将桌上的茶壶杯盏一并拂下,房中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那老郎中说,时间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终生不醒,如同活死人。现在的每时每刻与他而言都是煎熬,是将他的心架在火上炙烤。
    “我呢?你想过我吗?你若是不醒,我就娶个三妻四妾,将你忘得干干净净!”陆然附身摇晃闻昭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眼,“我陆然为什么要守你一人!为什么要为你难受!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志向抛到一边,而你却一点反应都不给我!”
    陆然本是故意激怒她,可说着说着却真的难过起来,闭了闭眼,陆然垂着头低低出声,“姜闻昭,我在你这里,究竟有多少分量?!”陆然的声调拔高,满眼气怒地看着闻昭。
    她仍旧容色姝丽,不言不语地平躺着。看着这样的闻昭,陆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之一空,疲累地将脸埋在闻昭的鬓侧,良久不起。
    某一刹那,陆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他缓缓、缓缓地抬起头,见闻昭清澈见底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已然决了堤。
    陆然几乎浑身颤抖,他伸手极温柔极温柔地擦去闻昭眼角滑落的泪珠,低头不住地亲吻她的双眼、颊侧,“昭昭是不是醒了?”
    闻昭静静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陆然一向清雅隽秀、容色照人,她何时见过他这般憔悴的模样?
    陆然见闻昭缓缓伸出手来,向他脸上探去,立时定住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举动。而她却只是轻轻抚在他新冒出来的胡茬上,带着温柔又虚弱的怜惜,哑声道,“对不起……”
    陆然默了一瞬,捉住闻昭冰凉的小手,深深凝视她的双眼。现在,他终于再一次在这双秋水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姜闻昭,你欠我一条命。”他的话语温柔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闻昭的眼神却渐渐被悲痛侵染、占据,说话时仍有许久未曾开口的喑哑,迟缓艰难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陆然,我欠了许多人的。”娘亲、爹爹、三哥,还有始终不愿原谅姜家的外祖父。
    陆然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眼里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欠别人的我们一起还,欠我的,你要如何偿还?”
    见闻昭默默不语,陆然另一只手轻柔地抚在她的脸上,眼里温柔满溢,话里也带了诱哄,“不如还我一个花烛夜,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有些等不及了……”
    花烛夜?
    可他们还未成亲,且闻昭自己还有婚约在身,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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