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不对劲。
    闻昭嘴唇微张欲说话,三哥却一步走到她身后,背对着她,语气不无严厉地道,“你还未出阁,这样三更半夜地与一个外男厮混,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有些颤,像是在极力克制。闻昭却睁大了眼,心里满是不可置信,三哥竟用了“厮混”这个词!她虽不很守礼,却是没有越过雷池的,在三哥心里她就这样不堪吗?!
    “他都及冠了,你才十四,你知道一个成年男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吗?你还赶着上去!”
    姜闻熠说到后头语调不可抑制地拔高,陡然一个转身,却见闻昭背对着他,身子微微颤着,像是秋天里瑟瑟发抖的枯叶,脆弱可怜。
    闻昭想开口说话,为自己辩解一二,可她鼻子发酸、喉头发堵,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姜闻熠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对闻昭而言或许重了些,伤她的心了,忽地慌起来。可是他的心还是密密匝匝地疼,怒火不住地舔舐他。
    昭昭是爹爹宠大的,是他疼大的,现在却三更半夜才回府,还是嘴唇红肿、面有春色的模样,姜闻熠不可抑制地猜想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简直要疯了!
    他虽然余怒未消,心里也还是疼的,却软了声音喊她,“昭昭……”
    闻昭仍是背对着他,身子颤得更厉害。
    有时候就是这样,在越信赖越亲近的人面前,就越容易觉得委屈。而感到委屈的时候,若是被人软声一哄,却会更委屈。难以克制。
    姜闻熠上前一步,双手按在闻昭肩上,低着头从背后贴近她耳边,慌乱地哄她,“是三哥说错话了,三哥错了,昭昭别听三哥的。”
    不,他方才说的就是他想要说的。他已经斥责地十分克制了。闻昭感觉自己淌了泪,忙低下头藏着,不叫他看到。
    可三哥却仿佛知道她哭了,拥着她,双手伸过来,胡乱却轻柔地在她脸上抹着。
    “拿开,当心碰着我眼睛。”闻昭偏头躲他的手,赌气似的道。她的鼻子堵着了,说话瓮声瓮气的,却别有一番娇憨。
    “好好好,不碰着。”姜闻熠松开手,绕到闻昭前头,蹲下身子仰面看她,眼里带了歉意和些微祈求,“昭昭不难过了,原谅三哥这一回?”
    三哥比她高许多,闻昭极少以这种视角看他。倒是小时候常常见他蹲下来,捉着她的双手告诉她,书背不下来不要急,她已经比大多数孩子都要聪慧了。就算不喜欢母亲也不要顶撞她,不然爹爹也不好办。与别的孩子生了矛盾不要憋着,要说与他听。摔倒了可以哭着喊他来抱,不必自己撑着爬起来。
    每每叮嘱她的时候就会蹲下来,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咬字清晰又温柔地与她说话,见她听明白了、重重点头了,便会笑着摸摸她的发顶,用大人一样的口气夸她,“昭昭真乖。”
    闻昭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又带了些惆怅怀念。回过神来见三哥仍眼带询问地蹲着看她,闻昭不自在地别过头,“我本就不太守礼,三哥说得也没有错。”
    姜闻熠确实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没有不守礼,他会这样低姿态地认错、哄她,不过是因为在乎她,不忍见她委屈难过罢了。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为方才的话道歉,昭昭你也不能三更半夜去他那里了。可好?”
    闻昭知道这个时候答应下来是最妥当的选择,三哥的态度已经软化了太多,她不能得寸进尺。
    可她仍是忍不住为陆然辩解,也算是为自己辩解,“三哥,他很有分寸,我也有分寸的。”闻昭想说陆然有那么多次机会煮米饭,却到底没有煮,可见他的人品还是有保障的。
    可这话一说出来,估计三哥的怒火要一发不可收拾了。闻昭艰难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姜闻熠面色紧绷了一些,淡笑问她,“昭昭答不答应?”
    再一次在三哥面上看到了隐忍的神情,闻昭抿着嘴角点点头,嗡声道,“答应了。”
    姜闻熠的视线扫过闻昭平着的嘴角,知晓她定是不情不愿的。不过能得到她的应承,他也不追究闻昭到底是心甘情愿地答应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站起身,姜闻熠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却毫不耽搁地揉了揉闻昭的脑袋,笑道,“乖。”
    闻昭轻咳一声,堆起笑问他,“爹爹那边……”
    姜闻熠无奈看她,“你小时候闯了那些祸,我何时同爹告过状?”
    “就知道三哥对我好!”闻昭欢呼一声,又亲热地挽了上去。
    这时三哥却拉着她转身朝案几走去。案几上放着一碗汤药,棕黄的,清亮亮的。自从三哥得知她“不小心”落崖受了内伤之后,便寻了方子为她调养身子。刚开始两个月还是一日一帖的,后来她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是药又有三分毒,三哥便减了次数,隔上几日才会叫她喝一碗。
    这汤药是饭后喝的,三哥应当是晚膳后不久就来了,算起来竟是在她房里等了几个时辰。
    而现在,汤药上热气全无,早就冷透了。
    “今日的药就算了,明天补上。”说罢,姜闻熠便要端了汤碗出去。闻昭喊了他一声,“叫丫鬟去倒掉就好,只不过糟蹋了三哥的一番心意了。”
    闻昭高喊了一声,便见扶摇和芙蕖两个推门进来了。她就知道这两个还没有睡。
    两个丫鬟暗暗向闻昭投去歉意的眼神,闻昭轻轻摇了摇头。她们做下人的怎么拦得住主子。
    闻昭向来没有与三哥闹别扭超过一天的。翌日一早,两人就像是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人怒到口不择言,也没有人委屈落泪。
    闻昭带了礼,在路上遇见三哥,笑问他,“真巧,我也是给我的大侄子补礼呢。”大嫂沈秋桑诞下的儿子已经满月了,并取了名儿叫姜清钺。他们回来得晚这才错过了满月酒,但心意却不能欠缺了。
    闻昭已经听说了阿钺是大嫂在外边生下的,且连个接生的都没有。因此这时见到大嫂的笑容,心里却酸酸涩涩的。
    生了孩子的女子到底不大一样,好似苦难都成了岁月的养料,叫一个原本高淡清雅的年轻妻子变成了一个温柔又包容的母亲。
    她笑着走过来,怀里的阿钺正半阖这眼睛,要睡不睡的。
    仿佛闻到了生人的气息,阿钺将眼睛睁开了些,迷迷蒙蒙地往闻昭这边看过来。
    “小阿钺~”闻昭轻唤一声,伸出一指去勾他的小手,却见阿钺松开小拳,将她的手指握住。他的小手温温软软,还带着些微潮湿,握得很轻很轻,却叫闻昭一动不敢动地让他握着。
    “小阿钺已经会握东西了呢。”
    沈秋桑笑着摇头,“这还算不得会抓握,还使不上力气呢。”
    闻昭听罢便叮嘱小阿钺道,“快些长大啊小阿钺,到时候就使得上力气啦。”见小阿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又笑道,“我是你姑姑,记着了?”
    闻昭上辈子没有成亲,自然也没有孩子,可她到底是喜欢孩子的,因此见了阿钺之后眼里就全是阿钺了。沈秋桑见闻昭自己就还是个孩子,却在教阿钺喊“姑姑”,越发孩子气了,与她道,“阿钺两个月都还不到,是喊不了‘姑姑’的,再等上一段时日,我叫他见天儿地喊‘姑姑’,可好?”
    闻昭眉眼俱笑地点头。她自然知道小阿钺现在不能喊人,她只是喜欢罢了。
    姜闻熠看着闻昭,突然意识到,她本就不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活了三十个年头了。
    出去的时候,外头又落起雪来,闻昙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看见闻昭了眼睛一亮地唤她一起来,又嗔道,“娘亲都不让阿酉陪我一起玩!”
    闻昭把手炉往姜闻熠怀里一塞,笑嘻嘻地叫他先回去,转头就与闻昙笑闹得开心。姜闻熠无奈一笑,就算她活了三十个年头,她也还是个小丫头啊。
    承平十三的年初,薛家上下落入狱中,度过了最凄清惨淡的一个年关。薛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最趁手的一枚棋子会这样算计他。且能做到这地步,拿到这么多证据,定是早早就开始谋划了的。
    他薛守义竟然将一头狼养在身边五年之久!不乖他识人不清,只怪那头狼伪装得太好。他虽然有学识见地和一些无伤大雅的心机,却也会与后来受重用的学生一争高下,偶尔也会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沉不住气。如果这些都是故意给他看的,那他的这个学生也太可怕了些,且必定所图不小。
    而朝中的大臣虽对陆然揭发老师的行径褒贬不一,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缄口不言。因为有点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此时不简单。薛守义的罪名定得含糊其辞,皇上发落的决心却非同一般。另外……薛守义前脚下了狱,没多久皇后又因为李嵌摔磕了牙而被禁了足。此事听起来本没有什么,李嵌脑子不清白,本就容易出事,可皇上偏因为这个大发雷霆,斥责皇后照顾不周。蹊跷的是,时至今日皇上也没有收回这个禁足令。
    将两件事一联系,这些人精们纷纷装聋作哑了起来。
    年关过后的第一天上朝,那些个薛派官员瞧着都瘦了一圈,偶尔投向陆然的眼神也是恨恨的,而陆然则毫无所觉地静候着。
    皇上进殿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尽管那些官员很快低下头去,他还是看见了那些恨不得扒皮饮血一样的眼神。皇上又将视线移到陆然身上,见他虽然收拾得齐整,但面上仍是泄露了一丝丝的疲惫与憔悴。皇上暗暗点头。
    平身后,不少官员进言上奏,却都提起了罢相之后空缺的官职。三省的长官薛守义就占了其二,而剩下的那个尚书令的职位早已被先帝收回,至今没有人坐上这个位置。
    皇上早就猜到这些大臣会说这些。毕竟中书令与门下令的官位那般打眼,常人不眼热都难。
    “众爱卿有何人选?”皇上笑眯眯地问。
    底下的人见皇上的心情不错的样子,纷纷大着胆子推举。那些个人选里边多为六部的尚书,年纪大、资历够,因此也能服众。
    易择却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提议将他由门下侍郎升为门下令,抬眼一看,那提议的人正是太子一系的官员,所以这就是太子的意思了。易择垂下眼,并不打算站出来说话。
    底下的人叽叽喳喳地争了一会儿,皇上却淡淡开口,“陆爱卿,你以为如何?”
    陆然稍稍提起精神,郑重回道,“臣以为户部尚书张大人才能出众、操行廉直,堪任宰相之职。”
    皇上神色莫辨地问他,“你这般知恩,为何揭发罪相?”
    陆然的面色越发肃穆,面上还有一股子执拗,“张大人对微臣有提携之恩,微臣不敢忘怀,然今日推举张大人实在是因为张大人的才德操行令臣折服,并不全然出于私心。”
    ☆、第89章 中书门下
    皇上需要一枚知恩又忠君的棋子,有一些无伤大雅的野心与功利心反而更好掌控,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大概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
    从龙椅上走下来,徐徐开口,“是吗。朕倒有一个更好的人选,陆爱卿不妨一听。”群臣听到这话纷纷竖起耳朵朝这边看来。
    皇上伸手拍了拍陆然的肩,面上满是和蔼的笑意。朝周围看过来的臣子扫了一眼,面色忽然一肃,“中书侍郎陆怀卿听口谕。”见他愣了一愣之后才掀袍跪下,皇上笑意扩大,朗声道,“陆怀卿状元出身,为官五年,官绩斐然,清明廉直。逢罪相入狱,职位空缺,朕命你为正二品中书令,掌军国之政令,辅佐于朕。谢恩吧,陆相。”
    陆然面上带了惶恐之色,有意推辞,“皇上,这……”
    却有人比他还着急地开口,“皇上,这不可啊!陆怀卿才入朝五年,如何能胜任中书令一职?!”
    “是啊,是啊。”这些个大臣面面相觑,或是惊疑嗔目,或是大摇其头,都觉得皇上任命一个这般年轻的中书令当真是儿戏!
    皇上淡淡扫他们一眼,“朕既然说出了口,就绝无收回的道理。尔等若是反对,就拿陆爱卿其他的不足说话吧,年纪与资历在朕这里,还真算不得什么。我华夏,需要新鲜血液啊……”皇上的语气又强硬转为无奈,到后头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却叫那些反对的声音小了些,可仍是有人面色忿忿地站出列,“年轻人固然有想法有热情,但中书令一职委实太过重要,若是出了差错,势必危及江山社稷啊!”
    这话一出,又有人附和起来。
    这些反对陆然为相的人可分为几拨,清流是因为他的年纪资历而反对,太子一系则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反对,薛派官员却是因为仇恨而反对。皇上心里门儿清。
    看了看静立着的陆然,皇上开口道,“可是陆爱卿自为官以来,就没有出过差错。倒是你们这些出声反对的才是一路磕磕绊绊、大错小错都犯过。国舅,去年的纵马案朕还记着呢。”皇上正说着,视线突然就扫到了国舅爷那里,国舅当场打了个激灵,稍稍向后躲了些。他的姐姐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皇上了,竟因为一件小事被禁足到现在,叫他也不太敢作威作福了。
    四下里默了一瞬,皇上平静开口,“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若是陆爱卿无法胜任此职,朕亲自将他撤下。陆爱卿以为呢?”
    陆然这才毕恭毕敬地谢恩,正色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厚望。”皇上勾了勾嘴角,眸色一瞬间深不见底。
    众臣见事已成定局,有些哑口无言,看上去面色扭曲又隐忍。
    此时一人站出列,提议道,“门下侍中一职尚空缺着,既然皇上觉得年纪和资历不成问题,那么臣以为易侍郎是门下侍中一职的不二人选。若中书侍郎可以胜任中书令一职,那么门下侍郎自然也可以填补侍中的空缺。”
    这人是太子一系的官员,话里话还都在捧易择,并巧妙地用陆然的事情向皇上施压。
    皇上并不想让亲近太子的官员在他的朝堂前列蹦跶,这易择已然倒向了太子,哪怕他再有本事,皇上也不乐意命他为侍中,“朕以为门下执掌审核诸事,应当以稳重老练为先,所以打算从诸位尚书中选一人升任此职。既然你说说看,易侍郎比起诸位尚书,胜在何处?”
    这明显是在刁难人了,一句话不好便容易得罪这些德高望重的尚书大人。方才说话的人拱着手,面色有些涨红,咬着牙回道,“陆怀卿也不见得比诸位尚书大人更能胜任中书令一职,皇上莫为难臣了。”
    该官员的同朝好友见他被皇上下了绊子,心中不忿,站出列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说。”皇上淡淡看他,想着这正是商量着侍中一职的关键时候,竟有人要另起一事,不过这样也好,能将侍中一事岔开。
    那人面色恭敬,口中的话却叫皇上黑了脸,“据臣所知,有人看见广安王出现在京郊,消息已被核实,只待将王爷带回来了。请皇上明鉴,广安王失踪一案,实在与太子无关啊!”
    这一句话叫朝堂上再一次炸开了。想着皇上先前因为广安王一事差点把太子给废了,要不是太子搬出先后遗书叫皇上乱了阵脚,误了时机,现在的太子就只是一个“大皇子”了。
    众臣小声讨论起来,看向太子的眼神都带了些同情。有这么个胡乱冤枉儿子的爹当真可怜,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上抖了抖面皮,恨不得去把广安王揪出来骂一顿。他都与这个蠢弟弟说了,虽然太子没有废成,但是他这个叔叔的无故失踪绝对是太子无法抹除的污点。可他竟然没有藏好!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皇上虽然难堪又气愤,面上却激动地生出红光来,“当真?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皇上来回踱着步子,那些个臣子的目光也追随着他,只是里头的意味实在叫他忍不住要黑脸。
    “这实在是这段时日最令朕宽慰的事了!传朕旨意,速速将广安王带回!”皇上火急火燎地吩咐了下去,却见太子一系的官员仍是不依不饶地看他,好似要等他一个说法,那些个清流也是神色复杂,这才摆摆手道,“罢了,就依你们,擢易侍郎为侍中,与陆爱卿一道上任!”
    那些太子一系的官员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总算将自己人捧上去了。这到底还是要归功于广安王的现身,叫皇上就冤枉太子一事对他们作出补偿,好堵住悠悠众口。
    但是这态度却是截然相反。陆然是皇上亲自提上来的,为了他皇上还力排众议,但到了易择这里却是“罢了就依你们”。当真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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