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浑身上下都淌了血,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江凭阑不确定昨夜的西厥王宫还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她这模样,再联想到皇甫弋南孤身一人赴险时的情形,也能猜到事态不容乐观。
    夕雾却没答她的话,反倒蹙着眉看了看她身后,“他呢?”
    江凭阑自然晓得她问的是谁,闻言神色淡漠下来,松开了搀着她的手,往后退开一些,默了默才道:“我不知道。”
    同样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过了好长一会,夕雾忽然伸手去把她的脉象,随即苦笑一声,反问道:“你不知道?”
    她晓得这话的意思。以皇甫弋南昨夜的状况,强行替她运功逼毒后,她的身子好了多少,他就相应地折损了多少,今早替他把脉时,她明显感觉到他内息混乱,倘使再动武,必是死路一条。而夕雾很显然也通过她的脉象猜到了这些。
    她笑了笑,“他有手有脚,去到哪里我哪管得着?夫人若想寻他,或者可以往东穆山的方向走,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碰上。”
    她的笑意云淡风轻,丝毫看不出说谎的迹象,仿佛当真事不关己。
    夕雾闻言死死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切齿道:“你从来都狠心,对自己狠心,也对他狠心。”
    她仍旧笑得一脸无所谓,“是吗?狠心好啊,胜过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不是他。”
    江凭阑闻言默了默,弯起嘴角,“那么想来他对夫人该是很有心了。既然如此,夫人还是赶紧上路去寻他,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就不跟着瞎掺和了。来日等二位荣登帝后之位,我大乾定送来贺礼恭祝。就此别过,不必相送。”
    她说罢毫不犹豫转头就走,却忽听身后那人道:“江凭阑,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何时?”
    她步子一顿,笑着回过身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了重点,“夫人好歹也得喊我一声‘摄政王’才是。”
    夕雾恍若未闻,“你以为,你是怎么能够活到现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酸。
    ☆、当年真相
    “是,或许没有他,你照样可以活着走出西厥,可你能允许自己冒这些险,他不能。”
    江凭阑极其轻缓地眨了几下眼,虽不再阴阳怪气称她“夫人”了,却仍是岔开了话题道:“夕雾,几年不见,你倒是变矫情了不少。”
    夕雾惨白着脸笑了笑,也不接她的话,“你以为他为何冒充大昭相国,为何假意与沈纥舟合作?为了他自己吗?如今的皇甫朝堂有七成以上官员皆直接或间接听命于他,倘使是那样,他大可叫人参上几本折子,不来走这一趟,便是神武帝也奈何不了他。他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及早安排好了甫京诸事,连自己的性命也打算好交代在这里……你以为,这都是为了谁?”
    江凭阑终于不再笑了,却也没回话,似乎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取信于沈纥舟,目的只有一个,打探他的计划,而后制出解药提前让你服下。江凭阑,不是藏在昨日饭食里的那颗解药,你早就死在桑旦宫了。”
    江凭阑听罢点点头,稍稍弯起嘴角,“是吗?那真是太谢谢咱们的宁王殿下了。”
    夕雾一听她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便猜她不肯信,沉默一会后取出了怀中的一个紫金瓶子,捏在手里道:“好。我昨夜一样服了六藤花泡制的活泉水,眼下这瓶子里的是赤蠡粉。”说罢一手撬开瓶盖仰头就往嘴里倒。
    江凭阑因方才走开了几步,赶不及阻拦她,伸出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又见她将空了的紫金瓶往溪涧里一丢,“你不是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吗?那就好好看看,赤蠡粉遇上六藤花,究竟是怎样的毒。”
    还不及话音落便有血红的液体自她眼中流出,随即是鼻,耳,口……江凭阑终于无法泰然处之,飞似的上前去扶将将要栽倒的人,谁知她身子实在太沉,这么一扶,反倒叫两人一起栽进了溪涧里。
    早春的溪水凉得刺骨,江凭阑却恍似未觉,一面去给夕雾擦拭七窍里涓涓流出的血,一面急声道:“解药呢,你告诉我解药呢?”
    “你……肯信了……”
    她拼命点头,“我信,我信!夕雾,我没有不信,我从来没有不信!”夕雾的话,不论从逻辑上还是情感上都足够说服于她,她心里自然是信的,不过因为眼前的人是皇甫弋南的妻子,且还是名副其实替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她才会置气,嘴硬着不肯承认。
    夕雾眨着眼笑了笑,继续解释,“他没有太多时间,研制出的解药只够解大半的毒,所以你昨夜才会那样……”
    “够了,大半就够了……我昨夜就是那样挺过来的,你快把解药服下!”
    “没有……”夕雾摇摇头,嘴角涌出一大口血来,“就那一颗,没有了……”
    江凭阑几乎要崩溃了,“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既然能有一颗,没道理不能有第二颗!”她费力地将自己撑起来,又去拖夕雾,“夕雾,我带你去找他,我带你去找皇甫弋南,你撑住。”
    夕雾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拂开了她,笑道:“我本就没有你好看……你还要叫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江凭阑的手霎时僵在了那里,还不及解释,又听她道:“别白费力气了……沈纥舟拿来对付你的毒……怎会有回转的余地……你不如趁我还剩口气,听我交代完后事……也好叫我死得瞑目……”
    她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江凭阑手足无措,木了好一会才记得给她顺气,一面点头道:“你说……你说,我听着。”
    或者是人之将死,夕雾也不再拘礼,大大方方借她的膝盖枕舒服了,笑着仰头看向她,“有些话,如果没有人替他说,他永远都不会说……江凭阑,你领过兵,打过仗,对皇甫南境的守军军备再清楚不过……怎么就不奇怪……当年破军帝的三千藏龙军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打到甫京来救了你的呢?你不会想不到,只是不敢想罢了。”
    江凭阑没料到她所谓的后事并非关乎留在甫京的幼子,而竟是这些,闻言便发起愣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尤其当她领兵攻向亓水关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疑惑过,皇甫边境固若金汤,微生再怎么如何用兵如神,藏龙军再怎么如何以一敌百,要攻破关隘已然不易,又怎可能做到那般悄无声息?
    半晌后,江凭阑费力地张了张嘴,近乎叹息道:“是他偷偷放行的……”
    “他都算好了,什么都算好了……你的生死,你的去留,你要走的每一步,早在你以女官身份出征岭北的时候,他就替你细细谋划好了……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终于得知神武帝的秘密,得知他非你不可的缘由……也得知你决计逃脱不了……”她近乎凄惨地笑起来,“可是江凭阑……你知道吗?在这一切的最初,他是想杀了你的。”
    江凭阑的指尖微微一颤。
    “你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对你一无所知……神武帝拿他母亲的性命作要挟,叫他不得不带你回甫京……开始时,他的确试探过你,也曾动过杀你的念头,可你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以他的立场,一个可能助神武帝一统天下的人,他怎会留,怎该留……?但后来呢,你看看后来呢?”
    “夕雾……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江凭阑拼命点头,“刚才是我说了谎,你放心,我没有丢下他一个人,我把骑兵队留给他了,狂药在我走后不久也该赶到了。他会救他的……他一定会救他的……”
    夕雾闻言轻吁出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我早该想到……你是嘴硬心软的……既然如此,你会回甫京吗?你会回他身边去吗?”
    江凭阑闻言稍稍一滞,有些困难地咽下一点干涩。
    “是不是觉得这临终遗言很奇怪,觉得以我立场不该说这些?”她有些自嘲地笑笑,“你以为,只有你能跟他做假夫妻?假的,都是假的……成亲是假的,孩子是假的……为了拿到何家的利益才是真的,为了叫你恨他也是真的……”
    若说前头那些事只是这些年来江凭阑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的,这一句就当真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大睁着眼愣了半晌,才去替夕雾擦拭嘴角愈涌愈多的血,摇头道:“他怎么能……你跟着他刀尖舔血这么多年,永远赴汤蹈火在他前头,他怎么能!”
    “不是他……这门亲事……他不想答应的……是我求……求的他……”她说着又咳起来,好一会才能再说出话来,“早在那时,我就想好今日的结局了……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彻底摆脱何家和朝臣的束缚……赤蠡粉也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与你无关……不过……倘使你对我心存愧疚,就别再辜负他了……”
    “夕雾……你何苦?”
    “假的……假的也好啊……”她笑起来,惨白的脸衬得唇色艳丽到惊心,“你看他……不也乐得跟你做假夫妻吗?我也……也乐意……”
    江凭阑终于无法抑制地落下泪来,她拼命仰起头,眼眶里涌出的湿热却越来越多,为这女子在一生的最后终能说出口的最卑微的爱意。
    只是并非向那个人。
    她无法想象,这女子究竟是如何眼睁睁看着皇甫弋南和她一路走到现在的。
    她想问她,不会痛吗?
    泪如雨下里,她看见怀里人的眼神渐渐涣散开去,感觉到她拽住了自己的衣袖,听见她轻声在自己耳边说了一生里的最后一句话:“当年那个雪夜……喻妃……是他亲自调去王府的……这份罪孽……别让他一个人背负……”
    江凭阑闻言身子一颤,霎时朝后瘫软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夕雾的结局是在小说的开头就想好了的……还有,这章的省略号真是太多了……
    ☆、履诺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在她内心深处最泥泞不堪的位置。
    这个女子,用世间最惨烈最叫人无法置身事外的方式,将最赤/裸残忍的真相告诉给她。
    她不是没有奇怪过,以皇甫弋南对自己母亲的着紧,怎可能叫人钻了空子,将真假喻妃给调了包。却原来,连这也是他的算计。
    他为了假意与她反目,为了叫她走得决绝干脆,连母亲的性命也算计其中。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喻妃在她怀里咽气前,最后呢喃出的那一句“不怪弋南”究竟是什么意思。
    喻妃没有疯,起码那时候没有疯。她什么都清楚,清楚自己的儿子要拿她的死来换取另一人的生,清楚他的苦,他的痛,他的无可奈何,他的两相难全。
    所以她说,不怪弋南。
    的确不怪他。夕雾说得没错,这弑母的罪孽,不该叫他一个人背负。倘使必须有个人来承担,那也是她。
    她拿沾满血污的双手捂着脸,待到指缝里流淌的泪将它们冲刷了个干净,才将夕雾的尸首背到安全的地方,做下记号后转身离开。
    起初还只是小步,后来干脆狂奔起来。
    倘使真如夕雾所说,皇甫弋南根本没打算活着回甫京的话,那么他一定也跟自己一样拿以身相诱的法子去找沈纥舟了。
    皇甫弋南,你撑住,千万撑住。
    ……
    夜色迷蒙的山涧里,七零八落翻倒了一地的尸体,浓郁的血腥味氤氲在水汽里上蹿下跳,两个乌墨色的身影忽近忽远,一直从山涧的一端缠斗到另一端,一招一式快得不见人形。
    绵密沁凉的雨丝被风卷着穿堂而过,忽闻一声春雷响动,与此同时有一人轰然栽倒在了泥潭里。
    又有一束人影在电闪雷鸣里疾奔而至,一眼看清战况才大松一口气,扶着酸软的膝盖喘起气来。
    周身春雨绵密,江凭阑却觉喉咙里如火在烧,她有些困难地咽下一点干涩,看一眼泥潭里嘴角鲜血狂涌的沈纥舟,再看一眼尚且好端端站在雨里却明显脸色发白的皇甫弋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晚了一步。
    皇甫弋南看她一眼,随即走向了残喘着要将自己撑起的沈纥舟,“沈大人可是觉得奇怪,何以昨夜那一点点血毒便叫你体力如此不济,以至落败?”
    沈纥舟一言不发死盯着他。
    “有个秘密,沈大人或许不知道。”皇甫弋南淡淡一笑,俯身向他,“令妹出生时曾遭仇敌掳去,沈家人殚精竭虑费心找寻,好歹将婴孩抱了回来。沈老爷,也就是您的父亲为免再生事端,来了一计偷梁换柱,将真正的沈千金调了包。沈书慈不是您的妹妹,她身边那名叫‘阿兰’的侍女才是。”
    沈纥舟闻言霎时瞳仁一缩。江凭阑也跟着愣了愣,再回想起当年与沈书慈和阿兰两人的交集,两相对比之下才惊觉或许真是这么回事。
    沈书慈的愚蠢做派实在不像江湖名门的千金,而那名叫“阿兰”的侍女又处处表现得太过聪明,且竟还习得沈家一门的武学。
    “真相只有沈老爷一人知晓,在他死后,这件事自然就成了秘密。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杏城沈府惨遭灭门,沈书慈带着阿兰前来甫京投奔于您,很久以后的一日,她终于晓得,原来自己只是被你们沈家拿来当挡箭牌的冒牌货。沈书慈的确不聪明,可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沈千金,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她心有不甘,欲意报仇,我就教她该怎么报。”他说到这里弯了弯嘴角,“沈大人,您来西厥前可曾吃了令妹亲手做的糕点?”
    沈纥舟呼吸一紧,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凭阑也是到得此刻才恍然,当年还是喻南的皇甫弋南为何要与沈书慈唱那一出你侬我侬,又为何留了她一命,一路护送她去到甫京。
    早在那时,他就将一粒火种埋进了离沈纥舟最近的地方,等着有一日,那粒火种被大风吹燃,将整个尚书府烧得一干二净。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阿兰既然知晓自己才是真正的沈千金,为何不告诉沈纥舟呢?
    皇甫弋南看一眼江凭阑的神色就晓得她在奇怪什么,“沈大人应该知晓,阿兰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您吧。她背弃人伦,冒天下之大不韪,爬了自己兄长的床,哪还有退路?”
    江凭阑登时瞠目在原地。连她一个局外人都觉得震惊太过难以接受,更别说是临死前听见这一场好戏的沈纥舟了。
    皇甫弋南却还没完,“沈大人,该知道的您都知道了,待您上路,便会有另一个‘沈大人’代替您回京复命,告知陛下我的死讯。您不如在黄泉路上好好猜猜,这甫京朝局,究竟会变成何等态势。”
    他将话说尽,在沈纥舟近乎癫狂的眼神里轻巧一弹手指,封了他最后一口气,随即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江凭阑,“你曾说,这世上最残忍的死法,不是饿死、冻死,也不是含愤而死、怀羞而死,是悔恨而死。如今沈纥舟这死法,可还称你的心?”
    江凭阑又是一愣。她就说嘛,皇甫弋南那么高冷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将死之人费这么多口舌,原是在履行当年普阳城天岩塔下承诺过她的事。
    她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盯着沈纥舟死也不瞑目的震惊神色道:“称心,太称心了。”
    谁想刚答完,再转头看向皇甫弋南时,就见他直直朝后栽倒了下去。
    她心里一紧,疾步掠上前去,“皇甫弋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沈家的所有铺垫和伏笔终于到此了结了。
    女主:贵圈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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