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痛苦的确是可以被分担的,又过了一会儿,沈星择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消失了。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嘴唇,然后转过头来,正对上陆离关切的表情。
    “……这真是太奇怪了。”
    他朝陆离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苦笑。
    “前一秒钟,你还觉得自己绝不可能遗漏掉任何的人生大事,可是下一秒钟……这件事突然就浮现了出来,好像它原本就一直就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陆离赶紧问:“你又记起了什么?”
    “……还是只有一些碎片。好像是在一个下雪天,我站在这座小学的校门口,学校里正在播放校歌。”
    “白天还是晚上?”
    “……傍晚。”
    “还有没有别的?”
    沈星择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上下滚动。
    “还有黑色的人影……看不清楚是谁,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人。没有别的了……暂时还想不起来。”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又被迅速地抹去。
    贸贸然闯进小学校园显然并不可取,当务之急还是寻找关系看能不能联络上校方。安化文很快就想到了几个或许有用的人选,可他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遇上知情老师的概率恐怕也不会太大。
    这边沈星择喝了几口水,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车辆再度发动,准备沿原路返回民宿用午餐。
    道路上,学生和家长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他们似乎习惯了小镇上慵懒自由的生活模式,无视斑马线、隔离栏和花坛的存在,闲庭信步在任何一个他们觉得方便的地方。
    安化文原本就脾气不佳,车辆开出十几米就遇上了三次横穿马路的突然状况,气得他忍不住拍起了喇叭。还是在小城镇生活过的陆离出声提醒: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还是低调为妙。
    正说着,只见车窗右边又是人影一闪。一个六十出头的老爷子踩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车斗里坐着个小女孩,几乎是擦着车头骑了过去。
    安化文一个急刹车,除了前排他和狗蛋系着安全带,坐在后排的沈星择和陆离立刻本能地扶住了对方。
    遇上这种事,恼火是必然的。安化文倒是没再按喇叭,狗蛋却用英语飚起了脏话,就连沈星择也忍不住朝那辆三轮车行了长达三秒钟的注目礼。
    却也多亏了这个插曲,倒让陆离注意到了路边上某种不同寻常的景象。
    “等等……”
    他突然让安化文靠边停车,然后打开车窗,指着不远处人行道上的一家店面。
    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家名为“花田里”的普通餐馆,门面是清新简洁的日式原木风格。或许是为了呼应“花田”这个主题,临街的落地玻璃窗下面安置了一排木栅花池,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玫瑰(蔷薇)花。
    真正让陆离惊讶到必须靠边停车的,正是这片看上去有点俗艳的假花丛——更加确切地说,是靠近餐馆门牌号码附近的那一小丛假花。
    假花是蓝色妖姬,而门牌号则是二○八。
    上次狗蛋在酒吧出事之后,陆离就将凌厉送的那张纸条拿给沈星择看了,安化文和狗蛋当然也知情。此刻四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同样都是无法形容的惊诧与诡异。
    但是诧异归诧异,经过上次狗蛋的风波,他们倒是对凌厉那位神秘的师父深信不疑。正好到了午餐时间,四个人立刻下车,走进了“花田里”餐厅。
    刚进门的时候,陆离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失望——这也是一家新装修似乎没过多久的餐馆,地面还没开始油腻,而空气中还隐隐地带着一股松木的清香。
    大门进来是门厅,正前方是服务台和通往二楼的楼梯,左边是一楼的散客大厅。中午才刚刚开始,店里的上座率还不算高。年轻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一边打听人数一边就把人往右边的点菜区领。
    点菜区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装着活鱼、虾蟹贝类的水箱、盛着各种卤菜、酱菜的瓷缸以及塞满了蔬菜的冷柜,挤得食客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不仅如此,还有更多没机会现场展示的菜色,以图片的形式高高挂在了墙头上。
    也就在墙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菜色图片中间,陆离找到了或许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些都是咱们镇上的老照片吧?”
    他指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彩色合影,故意去问身旁的伙计。
    这伙计也挺健谈,不仅点了头,还添油加醋地表示这样的老照片店里到处都是。安化文一听有戏,立刻拍板要了几个最贵的菜,还指名说要看看餐馆里头所有的老照片。
    这个要求虽然有点古怪,但是这个镇上来来往往的艺术家挺多,开店做生意的,什么样的怪客都见识过。伙计马上跑去禀报老板娘,很快就得了批准,他便自告奋勇地领着四位客人开始在餐馆里转悠起来。
    “花田里”其实是一家老店,看起来新是因为年初刚刚完成翻修重新开张。早个十多年,这家店的老板是开冲印店的,又兼任镇政府的摄影师。后来数码器材慢慢普及,胶卷冲印行业不景气才抽手而退。
    如今餐馆里陈列的相片,很大一部分都是老板本人所拍摄,也有一些是遗留在冲印店里的底片、或是从别人手里收购来的旧照片。
    除此之外,这些老照片的悬挂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大厅里挂的都是最近十多年里拍摄的小镇日常和花田风景。一是为了呼应餐馆主题,二则也和日常过来吃饭的这些乡里乡亲们套个近乎。
    而更早一些的照片就全部收藏在了二楼。那里有大小十多个包厢,每个包厢里面悬挂的照片前后时间一般不会相差超过五年。
    安化文立刻指名要看二十五到三十年前的照片。伙计虽然有点犯难,但还是领着他们打开了几个包厢逐一查看。最后确定了一间,却是个十人的中型包厢。安化文表示愿意支付额外的包间费,伙计也就高高兴兴地放他们进去了。
    新装修好的房间里,依旧是一股子松木板的气味。陆离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其他三个人则迫不及待地查看起了悬挂在两边墙上的照片。
    狗蛋一边清点一边数数,大小镜框加在一起共有四十三张。这边安化文正在提议是不是应该一张张拍下来仔细分辨,只听沈星择低声说了两个字。
    “有了。”
    其他三个人的目光瞬间朝着他聚焦过来。只见沈星择伸出双手,已经将一个黑色的木质相框从墙上取了下来。
    陆离迅速凑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张合影:一位长发红唇、肤色白皙,身着缎面碎花连衣裙的艳丽女子,与一名老妇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旁、白墙黑瓦的庭院里。
    “这是你?”
    他立刻就认出了沈星择——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而且就算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可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质也已经修炼了六七成。
    “你不是说小时候总会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吗?”
    想起了昨晚上天台上的对话,陆离小声吐槽。
    “我记得这张照片。”
    沈星择答非所问:“……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母亲从城里回来,只待了一会儿马上又要走。我抱着她的腰死活不放手,她生气了,扬起手要打我。奶奶过来拆劝,然后就拍了这张合影,还特意冲洗出来,算是让我能有个念想。”
    “仔细看,照片里你眼睛红红的,好像还有眼泪。”安化文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
    陆离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合时宜。
    “……对不起。”
    “唉,你们怎么都不说重点?!”
    一边的gordon听不下去了:“所以说,星择哥小时候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餐馆里面?!”
    第102章 陈忠是谁
    安化文重新召来了餐馆伙计, 拿着照片打听起了各中的来龙去脉。伙计挠了挠头表示不知情, 眉宇间终于有了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安化文依旧不动声色,却改口说他们是城里过来专门收购老照片的商人,见这家老板收藏丰富,想要谈谈生意。那伙计的态度顿时又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了句“您们稍等”, 转身就朝着楼下奔去。
    老板娘很快就亲自上楼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纹着一对韩式直眉的女人, 有着小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和爽朗。安化文将照片拿给她, 她只瞥了一眼, 顿时就“哦”地一声想了起来。
    “这张照片啊,应该是我老公从别人手里头买过来的。”
    按照老板娘的话说, 他们这家店在镇上可是小有名气,所以时不时就会有人上门兜售老照片。至于照片的来历则有很多种可能性:有些是卖家的私藏, 有些也是从外地转手买来的, 甚至还有一些可能是老人家的遗物。
    至于这张照片,老板娘清楚记得当初是她和他老公一起在镇上的旧货市场里淘到的。当时她觉得这张照片不吉利,可是她老公却看上了照片里的女人,硬是掏钱买了下来。
    gordon立刻就听出了重点:“老板娘,你的餐厅里挂了那么多照片欸,为什么光觉得这张不吉利啊?”
    “因为照片里的女人当年是个小三啊。”老板娘回答得倒也理直气壮。
    迷信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但是自家老公要买一张狐狸精的照片,做老婆的会感到膈应也挺正常。
    陆离悄悄地在桌底下拍了拍沈星择的大腿作为安慰,而安化文已经迅速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老板娘你认识照片里的这三个人?”
    “认识啊当然认识,老太婆是镇上的五保户,以前专门给人家看祖坟的。这狐媚子女人姓吴,家底倒还蛮殷实的,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偏要当人家小三。喏,这小孩就是她下j的崽儿,也不知道爹是谁,反正跟娘一起姓吴。别看这么小,其实和我同年的,以前还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老板娘撩了撩自己的刘海,冲着安化文微微一笑,她似乎对这个俊美的混血男人颇有点好感。
    “听上去很有意思。”
    安化文也回报以微笑:“这么说,这个女人和小孩现在还在这个镇上?”
    “早就不在了。”
    提起这件事来,老板娘嘴里啧啧有声。
    “小学才读了半年就走了,听说全家都去了国外……这年头,有钱可真是好,笑贫不笑——”
    “是因为当年出过什么事吗?”
    陆离迅速打断了她:“如果是有故事的照片,我们老板可以考虑开出更好的价格。”
    这话说得一看就不像是个老练的商人,好在他本来就年轻,又装得像是大老板的小跟班,而他身旁的沈星择显然就是大老板本人了。
    老板娘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着,就算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要憋出个前因后果来。
    可是事情实在太过久远,而那时候的她也还只是个小女孩,此刻搜肠刮肚了好一番,依旧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当然并不甘心,正好服务员开始上菜,她请几位贵客先吃好喝好,看看其他的照片。她去打个电话给老公,再顺便问问其他人,相信肯定会有人知道点什么。
    转眼间,人下去了、菜上齐了。安化文过去把门一关,gordon那边已经啪啪啪地用筷子戳破了消毒餐具的塑封。
    “果然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离感叹:“现在就怕她为了赚我们的钱,胡编乱造点什么内容。”
    “应该不会。”沈星择道,“我又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谎言很容易戳穿的。”
    “你还好吧?”陆离有些担心他的情绪,“这女人说话是挺尖刻的,但她不是故意针对你。”
    “知道。”沈星择点点头,“我没问题。”
    桌上的菜热气腾腾,诱人食指大动。狗蛋先啃了一筷糖醋排骨,然后陆离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菌菇鸡汤。
    “其实刚才老板娘的话里面透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安化文做出了承上启下的发言:“她说,星择当时一年级只读了一半就离开了。假设九月份开学,那么半个学年正好就是冬季。而第二年的开春,星择才被送去美国。”
    “所以星择哥应该是在那年冬天某个下雪的晚上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所以第二年才会被送去美国的吧?”
    狗蛋接下去进行着并太不严谨的推理:“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直接去气象局查那年冬天下雪的日子,就能缩小调查范围了?”
    “那又怎么样?”沈星择倒是很淡定,“都过去二十年了,就算你能锁定到具体的年月日,人家也未必能够精确地回想起当时发生过什么事。”
    陆离也同意他的判断:“其实这一路上我们已经问过镇上的很多人了,如果真出过什么大事,没道理一点风声都没有。”
    “所以,要么就是我们想错了。要么……就是的确出过事,但被捂住了。”
    安化文是星择工作室的救火队长,他对这种事最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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