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影子站定, 已是立在堂中。苏又眠抬头,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
    这背影对于苏愫酥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她咬了咬唇。
    陆不降摆出一城之主的威严架势,端坐于堂前, 用审度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女子,面露不豫。
    一阵风似地就冲了进来, 赶着投胎还是怎的, 没规没矩。冷冰冰硬邦邦, 毫无女子应有的娇软可爱,可惜。纵使长相百里挑一,也是白搭,不讨喜。
    陆不降越打量越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拿正眼瞧人,姿态做给谁看?怎么?看不起我魔教?臭小子到底看上她甚么?还以为是个甚么了不得的绝色娇丽,竟是这么个毫无风情故作清高的木头美人。哎,臭小子,挑女人还是欠缺点经验啊。
    殊不知,谢成韫虽然重活一世,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世有了不少进步,却仍是不能与那八面玲珑之辈媲美的。每每当她心内焦虑,特别是忧心忡忡之时,目光便会清冷无比,看在不熟悉她的人眼里,颇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谢成韫报了家门,自称姓谢。
    陆不降问道:“可是蜀中谢家?”
    谢成韫点头道是。
    谢家家主谢成临,他倒是打过几回照面,阴险狡诈,伪君子一个。哼,难怪了,这样的人家,哪里能教出可人意的女孩儿来?也不知道矜持,单枪匹马地就杀上了男方家中,当他堂堂一家之主是好糊弄的?臭小子没见识过女人,可不代表他也是个愣头青。臭小子这回,当真是看走了眼,亏不亏啊他!想起苏愫酥说的,此女还与唐家长子定过亲,当即看谢成韫的目光也变得不屑起来。
    “据闻,你与唐家长子定过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陆不降故意用轻慢的语气问道,他以为,自己此话一出,她必会脸红难堪。
    谢成韫眉头一皱,陆不降不着调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着调,当下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陆城主,我今日并不是来与您闲话家常的。请问,鬼手圣医何在?”
    无礼至极!陆不降不悦,胸口堵得慌,为了不输气势,将目光凝成两把刀子,再将刀子般的目光甩了过去,道:“你家长辈没教过你规矩?”
    谢成韫也不耐烦了,毫不畏惧地对上陆不降凌厉的目光,“陆城主,您再多说一个字,唐楼的生命危险便增加一分。鬼手圣医何在?!”
    “他怎么了!”陆不降大惊失色。
    “他出了什么事了!”苏愫酥同时也开口问道。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哎!来了来了!老头子来了!找我何事啊?”
    谢成韫转身,见到一个白发老者拎着一只酒坛子,打着晃儿出现在门口,当下肯定了老者的身份,不再理会陆不降,径直朝老鬼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对他言道:“唐楼受伤了,伤得很重,烦请圣医速速随我下山。”
    老鬼正在飘飘忽忽的当口,乍一见到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朝他走来,嘴角歪了歪,正乐呵,忽闻此言,顿时一个激灵,酒也醒了大半,“臭小子受伤了?!伤在何处?!”
    “后背,正中。”
    老鬼肃了脸,问:“怎么受的伤?”
    “剑伤。”
    老鬼一拍大腿,“坏了!那处是他的旧伤!”
    谢成韫心中一凛,赶紧道:“事不宜迟,请圣医即刻动身罢。”
    “好好好!这样,你先去城门口等我,我去收拾收拾,马上过来与你汇合!”老鬼说完,就往外跑。
    谢成韫转向夙遇与苏又眠,对他们道:“令爱现下正在寒舍,一切都好,二位无须挂念。”
    夙遇讶道:“谢姑娘,小女怎会……”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唐楼也在,夙迟尔会在她那里也无甚奇怪之处,于是抱拳道,“叨扰了,多谢姑娘收留她。夙某这就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谢成韫道:“寒舍不好找,也不接待外客,待我忙完,再着人将令爱送回来罢,告辞。”
    夙遇未再坚持。
    谢成韫说完,提脚往外走。
    “站住!”苏愫酥上前一步,拉住谢成韫,掉下泪来,“是你害他受伤的对不对?他心口本就有旧伤你不知道?当年为了救他,我爹娘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是可恶!”
    夙遇喝道:“愫酥,不得无礼!”
    谢成韫烦不胜烦,猛地将衣袖从苏愫酥手中扯出,懒得与她废话,闪了出去。
    苏愫酥怔了怔,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又眠面前,“娘,你方才都听到了罢!你救救他,你当年救了他一次,这回再救他一次!”
    夙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到苏愫酥面前扬手就是一个狠狠的耳光,“混账!为了个男人,连你娘的死活都不顾了!”
    苏愫酥跪行到苏又眠面前,哭着求道:“娘,你救救他!”
    夙遇气极,忍不住又将手扬了起来,被苏又眠拦住。
    “你打她做甚!”苏又眠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苏愫酥脸上的五个手指印,“为了一支雪参,你也下得去手。不就是再等上十五年么!”
    “西域雪参,十五年才得一支。我为了它,费尽艰险,好不容易取回来,就等着给你用后,不让你再日日受那心痛之苦。阿眠,你道咱们还能有几个十五年?”
    苏又眠将苏愫酥扶了起来,笑了笑,“痛就痛罢,反正我还死不了。酥儿说得对,我当年救了他一次,这回也能再救他一次。”她伸手将苏愫酥脸上的泪珠抹掉,柔声道,“我这痴情的傻女儿,哭得为娘的心都碎了。夫君,就当是我自私一回罢,救命之恩大于天,且看他这回要如何还。”
    夙遇仰天长叹,“哎!你就纵着她罢!”
    别看老鬼平时常常一副醉态,一旦认起真来,也是雷厉风行的。谢成韫在城楼下没等多久,便等来了老鬼。两人正要下山,苏又眠与苏愫酥赶了过来。
    “圣医且慢。”苏又眠唤道。
    谢成韫心急如焚,直剌剌挑眉看着这母女二人。
    苏又眠向老鬼递上手中的长方形锦盒,笑道:“圣医把这支雪参带上罢。当年,唐楼的伤,便是多亏了它,才挺过来的。”
    老鬼偷偷地瞥了苏又眠一眼,这位面和心善的妖月宫宫主笑容真诚恳切,但他怎么就那么瘆得慌呢。
    西域雪参,是好货没错!拿去救小友正好!
    老眼珠子贼溜溜转了几转,呵,这母女俩打的什么算盘当他不知道么?当年苏又眠舍己救小友的事,他也曾听小友道起过。也正是因为那支参,小友为她妖月宫鞍前马后十几年。
    这是要再用一支参逼我那小友卖身的意思啊!
    老鬼偷偷瞄了瞄站在一旁几近狂躁的谢成韫,这就是小友朝思夜想的姑娘罢,倒也担得起“世所罕有”四个字。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与不安令他无比满意和宽慰。他素来欣赏果断干脆的女子,虽才刚刚见过一面,但已对谢成韫的行事风格有了个大概的印象。谢成韫这种做事不拖泥带水的风格恰合他心意,越看越觉得这姑娘不错,又好看又懂事儿,臭小子没白挖心掏肺喜欢她一场啊!
    再反观那一对只知算计的母女,心中厌恶。好家伙,再受你这么个天大的人情,还让不让我那小友得尝所愿了!不行不行,老头子还等着他生个小酒鬼出来给我玩儿呢!
    大不了麻烦一些,岂能如尔等所愿!
    老鬼伸手,将锦盒推了回去,笑眯眯道:“宫主,不必了。老头子自有办法救他。好了,江湖救急,老头子要走了,宫主告辞!”
    说完对谢成韫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走了。
    谢成韫一点就透,二话不说,拉起老鬼就往山下掠去。
    老鬼心里那个满意哟,这姑娘,真有眼力见儿啊,聪明!
    留下苏又眠与苏愫酥母女俩面面相觑,还是苏愫酥先反应过来,急急抛下一句,“娘,我不放心他,我要去找他!”也朝山下掠去。
    “酥儿!要小心啊!”苏又眠对着苏愫酥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
    回应她的,除了回声还是回声。
    天空不知何时飞起了雪,鹅毛般洋洋洒洒。
    苏又眠立在雪中,蹙眉凝望着下山的路,头顶、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头顶忽然多出一把纸伞。
    夙遇厚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这样,迟早会害了她。”
    苏又眠摇了摇头,“做母亲的心,你怎会懂?多情总被无情伤,自古痴情空余恨。酥儿心里有多苦,我再清楚不过。我不过是,想成全我那小可怜虫罢了。”
    第68章 (六十八)
    谢成韫领着老鬼, 不知疲倦地一路狂飙。
    出天墉城二百里地时, 老鬼还能抽个空暗自乐呵乐呵,心情就好像那头一回见到毛脚女婿的准丈母娘:嘿,这姑娘,体力忒好!经得起折腾!
    出天墉城四百里地时,老鬼开始喘着粗气寻思:嘶,这姑娘是铁打的么,怎,怎的不知疲倦?
    出天墉城五百里地时,老鬼脚软成泥,由于呼吸不畅, 神志也有些不清起来, 一晃神儿,被谢成韫甩开几丈远。他还未来得及趁机喘上一口大粗气,几丈开外的那团白影儿骤然一个急刹, 风驰电掣般调转方向, 如一阵旋风刮过,呼啸着将他连根拔起, 席卷而走。
    待出得天墉城八百里地时, 被谢成韫拖着跑的老鬼忧伤地想:我可能等不到小友生儿子的那一天了……
    是以,当他全须全尾地站在唐楼面前时,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感慨。当真是,一眨眼,恍若隔世啊……
    唐楼趴卧在床上,头朝外,双眼紧闭,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死气沉沉,白得像纸,不见血色。
    老鬼上前,将盖在唐楼身上的薄被掀开一半,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来。
    谢成韫看了一眼,心猛地提起,再不敢看下去,慌乱地移开目光。
    即便那伤口已经被谢初今简单处理过,血已经止住,看上去仍是那般刺目。触目惊心的一条,横亘在他的背上,也横亘在了她的心上。
    老鬼弯下腰看了看唐楼的伤口,将被子重新拉了上去,坐在床沿,神情肃穆地探起他的脉象。
    谢成韫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鬼探脉的手,焦灼地等待着他的结论。
    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老鬼把完脉。
    谢成韫迫不及待地问道:“圣医,如何?”
    老鬼先叹了口气,再摇了摇头。
    谢成韫一颗心顿时跌落谷底。
    夙迟尔道:“老伯,你摇头是甚么意思嘛?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能不能不要吓唬人?”
    老鬼又连叹三声。
    谢成韫稳了稳心神,问道:“圣医,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救……还是没救?”
    “不妙!”
    谢成韫眼眸一亮,“不妙,却是有救?”
    老鬼万分沉痛地说道:“麻烦!”
    谢初今抽了抽嘴角,“老伯,现在不是惜字如金的时候……”
    老鬼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须,娓娓道来,“这出剑之人修为高深且下手狠毒,这一剑定是倾尽全力,以至于不光留下了一个这么深的伤口,还牵动到了他心口的旧伤。背上的伤好说,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这心口的旧伤却是难办,难办至极啊!”
    谢成韫道:“难办却并非无解,要怎么做,圣医但说无妨。再难,我也愿一试。”
    “想必诸位也都清楚,心乃是人身上最为脆弱敏感的部位。一旦被伤到,稍有差池便会一命呜呼。小友这心口旧伤虽麻烦,确实尚未到药石无治的地步。但,这所需的药材,却也难寻。一共需要五味药材,我手头现下只凑得出四味。”
    “剩下的一味是什么?”
    “麒麟草。这种草通常长在深山老林,须于每日卯时采一株新鲜且带有晨露的麒麟草,碾成汁方可入药,与其他四位药材一道煎煮,连服半个月。”
    “行!”谢成韫不假思索道,“我去找麒麟草。”
    见她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的架势,老鬼抖了抖眉毛,摇头道:“找麒麟草这种简单的事就交给其他人罢,待会儿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吩咐你。”目光扫视一周,指着谢初今道,“这么高大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做这跑腿之事正好,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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