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结果姐姐还是死了,连棠没有救我们,甚至未传来只言片语,而他自己却得到了一切。”常嘉赐努力拉扯着过去的记忆,始终不愿听信贺祺然的鬼话。
    贺祺然难过:“你真的觉得他得到了一切吗?嘉熙到底为什么会死?”
    这是常嘉赐心里最深的伤疤,被贺祺然揭开,他眼内的茫然渐渐被恨意所取代:“因为梁府……被梁府那些畜生……”
    “嘉熙有了孩子,”贺祺然打断他,“那是姓梁的孩子,他们那么盼望这个孩子,不到生的那一刻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为什么要杀嘉熙?”
    常嘉赐皱起眉,盯向贺祺然。
    贺祺然道:“连棠有想方设法寄信回来,那些信都被嘉熙收了起来,未免他担忧,她只说你们一切都好,可是最后,却还是被梁府的人发现了端倪……”
    常嘉熙不是因为梁府内的争风吃醋而死的,她是因为被察觉到与连棠的密谋而被杀的!
    “梁府一边派人赶往京城告知右相,一边已想法子要扣住你……”只不过常嘉赐却反过来快他们一步,也不知是福是祸,“那段日子,在京城的连棠可谓是腹背受敌,右相知晓他前来,自然是用尽法子要他的命,不少自称当年同连将军有些交情故因此对连棠相助的旧友却也是个个居心叵测,连棠并没有在京城享尽荣华,他每一日都处在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中,生死难料。”
    “直到杨尚书的出现……才给了连棠一线生机。”
    听见贺祺然提起这个人,常嘉赐垂落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介钦命逃犯如何能在权势倾轧中保下自己又站稳脚跟?天下皆言右相结党营私揽权怙势,连棠若想扳倒他为连家、常家报仇,他只有投靠左相,可那看似一心为国清正廉明的左相却其实并不好相与,他面暖心冷狡诈多疑,连棠若想得他信赖必然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便同那杨小姐成了亲……”常嘉赐眯起眼。
    贺祺然没有否认,可他道:“这婚其实不是皇上指的,而是左相指的,如果连棠有半句异议,你觉得他还能走出那间大殿吗?他答应过你会回去的,无论用什么法子……”
    “那孩子呢?”常嘉赐又问。
    当日的贺祺然还在常嘉赐的体内,亲自目睹一切的他在想到这事时不由显出深深的愧疚和哀恸。
    “那不是连棠的孩子,那不是……左相虽让杨尚书同连棠结亲,但他不信连棠,他怎么可能让杨小姐诞下连家的亲生子,万一杨尚书和他二人联合以后心生异念又如何是好?所以……左相早早派人给那杨小姐服了药,她本不该有孩子的,可不知是那杨小姐为人倔强不愿轻易随了左相的愿,还是怕此生再无为人母的机会,明知阖家命脉都攥在左相手上违逆不得,她却还是在成亲之前先一步同人珠胎暗结,在不害到连棠情形下,想为他们杨府留一个子嗣,然而结果……”
    说到此,贺祺然的眼角已滑下泪来。
    “嘉赐,从头到尾,嘉熙都没有错,她孤注一掷只想为了常府,为了你我活下去而已。可是连棠更没有错,他前半生受累于连家仇怨,后半生又背负常家希冀,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从来没有……”
    说着贺祺然伸手去抹同样满脸泪痕的常嘉赐,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了手。
    “所以你想说……当年一切的错其实都在我?我才是不分青红皂白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我才是最该死的?”
    过去的种种,他曾经疑惑曾经不明的细枝末节如今全都串起来了,嘉熙的隐瞒,连棠的忍耐……全因为他常嘉赐成了一团泡影?
    常嘉赐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笑得泪如雨下,可开口的话却依然狠戾。
    “我凭什么信你的信口雌黄,你是我的魂魄,这一切所谓的‘真相’,我不知,你却知?你当我傻的吗?”
    “因为……虽然因三魂镜你我魂魄分离,但是当你在阴司地府游荡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当你站在孽镜台前日复一日的回望过去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嘉赐,你以为你洞悉了所有的一切,可你其实一直没有回头再细细去看第一世的种种,你不敢,你害怕……但我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贺祺然说着,扶着桌案慢慢站了起来。
    “嘉熙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那时连棠才刚刚站稳脚跟,他就已经派人去接你们了,可我们却不在那里了……而你也不知道,你死之后,独留他一人在那世上,他又是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的!他什么都没有了!赖以生存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
    而让他失去所有的,却是他倾尽一切想要守护的那个人。
    “常嘉赐,连棠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从来不欠你,也不欠我……”
    第一百章
    贺祺然说完, 没再听见常嘉赐的辩驳, 回头便发现那个人呆呆的坐在原处,双目凄迷, 唇瓣开合, 眼泪不停地自下颚处滴落, 仅余的几缕魂魄都像是离壳而出了。
    因为那些回忆让贺祺然自己也陷入到了过去的种种,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会给常嘉赐带来怎么样的打击, 贺祺然连忙俯身拉住地上的人, 着急的叫他。
    “嘉赐,嘉赐……我只想告诉你过去的一切不是嘉熙和连棠的错, 但这也不是你错……”
    “那是谁的错?”常嘉赐痴痴的问, “老天爷吗?是老天爷逼着让我瞎了眼的误会连棠, 逼着让我害死了嘉熙,逼着让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也是老天爷让我恨了他足足十辈子……都是老天爷,他才是罪魁祸首对不对?”
    问完, 常嘉赐扭曲的勾起嘴角, 眼中是漫天的黑暗。
    贺祺然听了一怔, 接着竟然点了点头:“是他,是他的错,是命数的错,不是你,不是你……”
    常嘉赐荒唐的看着贺祺然:“连你也觉得我废物觉得我凄惨,要用这种话来可怜我。”他一边说一边去摸天罗刀, 结果手胡乱握上了刀刃处,常嘉赐却仍是毫无所觉的继续越捏越紧。
    贺祺然见之,用力要把那血肉模糊的手扳开,常嘉赐却不放,腥红的血洒了满地,也溅了两人一身。
    “嘉赐……嘉赐,你别这样!”贺祺然呜咽,“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会那样做……那样满手血腥是因为身不由己,其实嘉熙瞒不瞒你,连棠走与不走都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我知道,”常嘉赐依然在笑,“我是扫把星嘛,早就有人说过啦,这世间所有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都会没有好下场的,十辈子,十辈子都是这样……其实谁是对的谁是错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贺祺然认真看着常嘉赐的眼睛,重重的摇头:“不,那一切的悲苦一切厄运的都是因为……炼、魂、阵!”
    常嘉赐恍惚:“……什么?!”
    贺祺然拧起眉:“你还记的当年的那个游道士吗?”
    弑父弑母的凶手就算过了万年又怎么会轻易忘却,而且他还对自己和连棠施过阵,那个阵……
    “那个阵怎么了?”常嘉赐瞪着对方。
    “我不懂阵法,我问起过幽鸩,他不愿对我细说,但我还是发现了。”贺祺然说着,轻轻拉过眼前人的手,拿出一块手帕附在了他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嘉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早就不是真正的我们了……”
    常嘉赐震愕,一头雾水间却又隐约抓到了一点贺祺然的意思,回头细思,果然一切的恶果都是从那阵之后开始的……而那又意味着什么?
    正待常嘉赐要再问,外头忽然响起了那侍者的声音。
    “公子,我把药煎好了……”
    贺祺然赶忙擦掉脸上的泪痕,敷衍叫道:“我、我一会儿再喝,你……先放在外头吧。”
    那侍者竟然不应:“公子,那东西再苦早晚也要喝,不然凉了伤身,而且一会儿门主就来了,给他见到可又要罚你了……”
    贺祺然一惊,一边对那侍者磕绊喊道“我……我睡下了,等我穿上衣裳,你别进来,”一边压低声音用力去拉常嘉赐。
    “嘉赐,你快走,幽鸩要来了,他会抓住你的,你快走……”
    常嘉赐哪里愿意,他整个人的神思还沉落在往事中,加之幽鸩和自己的渊源,那人来了不正好把一切都论个清楚吗。
    常嘉赐道:“我为何要走?他想抓我?杀了我让你取而代之?好啊,第一世算我欠他,他要杀我便来好了,而这辈子嘉熙的账我也正想和他算一算!”
    说着常嘉赐拾起天罗刀就要往外冲,结果竟然被贺祺然一把抱住了。
    “嘉赐,不可以……幽鸩被执念蒙蔽了,你不能也被继续蒙蔽下去了,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不要再彼此怨怪下去了!”贺祺然沉声喝道!
    时间不多?
    “是啊,时间不多了,还有那十世相克的命数在,但是这辈子,我知道东青鹤不会对我下手的,如果还有人能克我,那就是幽鸩……既然如此,我难道还要轻易放过他吗。”
    常嘉赐边说边要去推开拦着自己的贺祺然,然而不知何时他的手脚早已虚浮无力,再回头一感知,丹田处的气息竟然也失掉了九成?!
    常嘉赐大惊!
    周身冒出一阵阵的虚冷,筋脉中有寒气不停游走,冻得他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这个感觉……这个感觉……常嘉赐太熟悉了!可是明明已经被东青鹤用心头血治愈了啊,东青鹤说了不会再有的,为何他的修为又会忽然像曾经一般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
    常嘉赐狠狠望向贺祺然:“是不是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这个魂修吸了自己的修为吗?还是因为自己受他的状态所感变成如此?
    贺祺然自己也是虚弱的要命,还努力扶住软倒的常嘉赐,暗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绝望。
    “我没有……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但是没办法的,没办法……我们谁都逃不过。”贺祺然托着人,将他困难地从偏门拉出,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
    “你的修为是从何时开始不稳的?”贺祺然眼睛通红的看着前方,步伐凌乱,“是不是去到阴司地府以后?一开始消弭的时间很短,间隔也很长,十年、二十年才一回,可到后来越来越频繁,恢复的间隙也越来越久……”
    常嘉赐无力的靠着他,眼神迷蒙:“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如此……”贺祺然说着又看了眼嘉赐,“让我猜猜,东门主的修为是不是恰恰与你相反,他的功力长得极快,气息源源不绝,有时甚至会爆体而出?”
    贺祺然每说一句,常嘉赐的脸就更白一分。
    “因为……因为那三魂镜吗?”
    贺祺然苦笑:“是也不是,阴司地府有去无回,九九八十一面三魂镜镇守……照之镇魂、碎之分魂、取之散魂,没有人能好好的从那里回来,花浮不该修炼成妖,我们也不该活得那么久,从姐姐那儿的换来的命到底不是我们的…………我和你早该死的。”
    他们已来到花苑的角落,再过去便又回到了那小树林,常嘉赐随着贺祺然看向远方。
    “我们……会如何?”
    贺祺然松开了他,容色惨淡:“我和你的丹田都会枯竭,而他们……则修为满溢,爆体而亡,这就是我们打碎了镜子,私入地府想逆天改命的代价,三魂镜的惩处……此消彼长。”
    自己会死常嘉赐早就听得麻痹了,可听到后头那个话,常嘉赐却猛然激动起来:“东青鹤就要飞升了,他只要飞升了再高的修为也拿他没法子!再不济……再不济还有那个、那个双修的法子,各取所需,难道还活不下来吗?!”
    “我虽没有见过东门主,但我也听说了他不少的事儿,嘉赐,你觉得以他的修为,缘何至今都没有飞升呢?”贺祺然望着呆愣的常嘉赐,表情有瞬不自然道,“那双修之法起先的确有用,但久而久之……便收效甚微,要不然幽鸩也不用这般费尽心思了,所以……嘉赐你该明白,东青鹤度不了劫,他什么时候飞升,什么时候就是身体难以承载过剩修为之时。”
    说到此,贺祺然将那震惊的人一把推向了树林,并用自己低下的道行封起了一道屏障。
    隔着透明的结界,贺祺然泪盈于睫:“嘉赐,我在你身上下了引路符,你一定要想法子走出去,我也会想法子拖住幽鸩,他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幽鸩只是害怕我和他就此消失而已……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你也是如此,嘉赐,三魂镜无解,凭我们的修为根本奈何不了三界之外的神物,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别再做无谓的牺牲,好好看看身边的人,至少还有一点余下的日子能珍惜……”
    常嘉赐只见贺祺然说完便一掌拍向那结界壁,自己就被一股气力震了出去,再抬头时小树林的入口已经闭合,也不再见贺祺然的身影。
    常嘉赐呆坐在原地良久才踉跄着站了起来,他怀着满身戾气来此,却像是做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梦,荒凉、凄苦、酸涩、绝望……让他一时半刻都醒不过来。
    幽鸩、连棠……贺祺然……常嘉赐……东青鹤……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条线,而如今这些线却团成一起打成了一个个死结,让常嘉赐既解不开,也剪不断。
    他不明白,他只是忽然好累,忽然很想离开这里,回到某地,见一见那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常嘉赐走了两步,一个趔趄又脱力地倒了回去。周围还是茂密纷乱的树林,他的修为散失到甚至要感受不了贺祺然给他的引路符了。常嘉赐只怔怔的看着苍白的天空,觉得好冷好冷……
    我会不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就死在这里?
    当时明明那么想离开,现在却又想回去,但是这样也好……回不去也好,不用看着他飞升,也不用担忧他无法飞升……
    常嘉赐闭起眼,无奈一笑,低低嗫嚅了一个名字。
    兀地,耳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由远及近,紧接着便顿在了身边。
    常嘉赐心有所感,慢慢张开了眼,继而对上了一张熟悉心动的脸。
    对方正俯首看着他,看得常嘉赐忍不住叫了起来。
    “青……鹤……”
    他真的来了吗?
    不过下一刻常嘉赐就知道不对。
    他不是东青鹤!
    第一百零一章
    站在常嘉赐面前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衣, 身形、外貌、姿态都和东青鹤一模一样, 只除了他看着常嘉赐的眼睛里没有温柔缱绻,而是一种阴郁幽深, 让常嘉赐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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