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元,你怎么在这里?”鲤伴小声问。
    土元扬扬得意地说:“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在桃源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在皇城里有熟人。这里不方便说话。”
    土元带着他们进了一个茶馆,找了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这才跟鲤伴说:“在船上的时候,皇后娘娘叫我离开,我便离开了,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但是我没有回去,而是从陆路继续前行,来到了皇城。”
    鲤伴充满歉意地对土元说:“对不起,在江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初九赶你走了。要是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小二端了茶壶和茶盅来,放在桌子上。
    小二走后,土元倒了三盅茶,每人一盅,然后说:“你可不要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赶我走,其实是有用意的。”
    “有什么用意?”鲤伴问。
    商陆也用同样“疑问”的目光看着土元。
    土元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皇后娘娘知道你来皇城的目的是找白先生和那个花瓶女人,但是你想想,皇后娘娘出宫声势浩大,出宫一趟不要说找他们了,平民百姓都避让不及。她怎么帮你找?就说她耳目众多吧,可这是皇城,天子脚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兴师动众。”
    鲤伴点头。
    土元继续说:“好了,她不能放手来帮你,而你呢?你对皇城的了解仅限于以前听的传说,从来没有来过皇城,如何能找到白先生和花瓶女人?皇后娘娘不能找,你又找不到。那谁来找?”
    “你?”鲤伴问。
    土元拍掌说:“对了!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本将军!”
    土元意识到自己失言,咳了一声,改口说:“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白先生他们定然暗中盯着你和皇后娘娘。他们也必定听说了我被赶走的消息。那些个麻雀……”
    土元露出鄙夷的表情,说:“那些个麻雀叽叽喳喳的,怎么可能保守秘密?”
    鲤伴想起初九在马车上时跟麻雀们说“知道如何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们就能成人了”之类的话来。
    鲤伴心想,看来初九知道麻雀会泄密,才故意“赶走”土元的。这样的话,白先生他们就会将土元从关注名单里剔除。
    土元又喝了一口茶,说:“皇后娘娘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明面上赶我走,暗地里是让我先来东市刺探。她又知道你是不会让我一个人走的,所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赶我走。”
    鲤伴心想,若不是土元亲自说出真相,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必定又是说初九如何狠心,如何无情。
    有些真相,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当事人所理解的真相也与真正的真相相去甚远。鲤伴不禁想到了自己,他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那你发现他们了吗?”鲤伴问。
    商陆连连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土元。
    土元有点不自在了,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商陆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
    鲤伴感觉眼前刚刚出现一线光明,可是瞬间熄灭了。
    土元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睛里重新冒出光来,敲着桌子说:“我跟皇后娘娘能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要是我不说出来,你们至今都蒙在鼓里,难道你们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鲤伴无奈地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你领会到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很了不起!”
    他想起在桃源的时候土元面对变成官兵的狸猫时的表现,忍不住心中连连叹息。初九啊初九,你什么都算好了,就是没有算到土元是这样的精怪……
    这时,桌子下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又短又小,看起来像婴儿的手,皮肤却松弛得厉害。商陆见了,吓得叫了起来,又抓住了鲤伴的胳膊。
    鲤伴也觉得突然,侧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比桌子还矮的人站在底下,将手伸到桌子上面来了,那手势好像是讨要什么东西。
    那个小矮人穿得破破烂烂,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头发乱糟糟,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臊臭味儿。
    鲤伴往别处一看,店里来了好几个这样的小矮人,分散在各桌进行乞讨。看来他们是集体行动的。
    “行行好,我肚子饿了一天了。”小矮人可怜兮兮地对鲤伴和商陆说。
    土元恶狠狠地驱赶小矮人,呵斥说:“走开点!走开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矮人被他这么一骂,就悻悻离开了。
    其他桌的小矮人有的得了钱,有的挨了骂,然后一起走出了茶馆。
    鲤伴见他们走了,忙问土元:“你刚才说他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什么意思?”
    商陆见小矮人们走了,稍微镇定了一些。
    土元望了一眼门外,说:“这些小矮人你没听桃源的老人们讲过吗?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人。”
    商陆好奇地问:“皇城里好吃懒做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土元听商陆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当然不是。皮囊师最兴盛的时候,给人换皮削骨,有时候是把多余的去掉,有时候需要从别的地方弄一点儿来补上。如果是去掉,那自然不用操心。如果是补上,那些皮和骨从哪里来呢?”
    说到这里,土元将问题抛给鲤伴和商陆。
    商陆说:“从刚才那些人……”
    “对啦!因为皮囊师,一些人找到了发财之道,把自己的皮肉和骨头高价卖给要换皮削骨的人。这世界啊,有人为了年轻美貌可以大把花钱,也有人愿意为了钱财而出卖肉体……这么说好像不对……但也差不多吧。有人卖了一次两次,就不卖了。有人形成了习惯,不再愿意花更多的努力去赚钱,卖了又卖,卖了又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土元摊开双手说。
    “他们是不是特别恨那些皮囊师?”鲤伴问土元。
    土元反问:“为什么?”
    鲤伴说:“要不是皮囊师,他们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啊。”
    鲤伴后悔刚才没有给那些小矮人一些钱,他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这些人,毕竟皮囊之术是太傅大人开创出来的。换言之,是他导致这些人变成小矮人的。
    土元笑了,对商陆说:“商陆,你猜猜这些小矮人最恨谁?”
    商陆看了一眼鲤伴,说:“当然是鲤伴说的那样,他们最恨皮囊师。”
    土元哈哈大笑。
    “怎么了?不是吗?”商陆问。
    土元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他们最恨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商陆一脸迷茫。
    “是啊,他们恨皇后娘娘,因为他们认为正是皇后娘娘清洗了所有的皮囊师,他们才不能继续出卖肉体,而沦落为乞丐。在皇后娘娘清洗皇城的时候,他们是最为坚决的反抗者。”土元说。
    鲤伴惊讶地说:“没想到是这样……”
    商陆问土元:“这么说来,他们肯定认识以前的皮囊师?”
    经过商陆这么一点拨,土元想了想,点头说:“当然,他们跟皮囊师再熟不过了。虽然我没有你家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的消息,但是无意之间知道了另一个人的住处。”
    “谁?”鲤伴问。
    土元说:“小十二。”
    鲤伴一喜,忙问:“你看到他了?”
    土元摇头说:“看倒是没有看到。”
    鲤伴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土元说:“我昨天在街上暗暗寻找狐仙,恰好碰到了一群小矮人。他们正在街上乞讨,忽然围住了一个人,喊那人叫小十二。我赶紧跑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小矮人互相埋怨,有的怪小十二不念旧情,不理他们,有的怪自己人喊了小十二的名字,吓跑了他,也有人怀疑认错人了。”
    商陆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们到底认对了还是认错了?”
    土元说:“当年在小十二这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成千上万,他跟那些出卖肉体的人接触非常多。我想,跟小十二接触过的小矮人是不会认错他的。那些怀疑认错人的小矮人应该是跟其他皮囊师接触多,跟小十二接触少,所以不确定。”
    鲤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看到的人就是小十二?”
    土元点点头,说:“对于从他们身上拿走肉和骨头的人,他们肯定永远难以忘记吧?我顺着那条街走了六十多步,看到一个治骨伤的医馆。我心中便有了数。小十二肯定是躲藏在这个医馆里。”
    “你又怎么确定他躲在医馆里呢?”商陆问。
    鲤伴心里却有了七八分把握。他在县城的时候去过小十二住的地方,小十二在那里给人治病接骨。如果他昨天在街道上碰到小矮人叫喊小十二的名字,又在附近看到医馆,也会推测小十二是不是躲在医馆里。何况这医馆还是专门治骨伤的。
    土元说:“你们不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不知道其中关联。要知道,十几年前,皇后娘娘清洗皮囊师的时候,并不是清洗得非常彻底。肃清换皮削骨之人的时候,也不是完全就没有这种人了,比如说这些小矮人就没有追究。除掉皮囊师,还有一些刚刚学习皮囊之术,但是没有给人换过皮削过骨的门徒却逃过一劫。这些人不敢再做杀头的事情,于是转行做了大夫。这些大夫治骨伤尤其厉害。这些人对皇后娘娘是敢怒不敢言,他们跟流落在外的皮囊师还暗中保有联系,毕竟那些被杀被驱赶的皮囊师是他们的师父,有不一样的感情。”
    没有来到皇城的时候,鲤伴以为初九在皇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在才知道,即使在皇城之内,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也不是初九能一人全盘掌控的。土元说得在理,小十二跟随太傅大人学习皮囊之术时,还要先以树木为练习基础。那么皇城之中必定还有许多尚未真正能换皮削骨的皮囊师,他们拥有皮囊之术,却没有落下罪证,或者没有显山露水,因而避过清洗。小十二返回皇城,必定会得到这些人的庇护。恐怕即使知道小十二在哪条街的哪个医馆,也没有办法找出他来。
    何况对皮囊师来说易容特别简单,甚至可以通过换骨来改变身材。小十二若是发觉自己暴露了行踪,他只要让医馆的门徒动动手脚,就能变成一个熟人也认不出来的人。
    “这可怎么办呢?”鲤伴焦急地问自己。
    “要不,你带我们去那个医馆看一看吧?明尼还等着小十二去救呢,不能再拖延了。”商陆对土元说。
    土元一惊,问鲤伴:“明尼怎么了?”
    鲤伴便将明尼受伤的事情说了出来。
    土元拍着桌子说:“这狐狸下手也太毒了!”
    “他本意不是要伤害明尼的。”鲤伴说。
    土元指着鲤伴说:“你到现在还维护他!算了算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那个医馆看看,说不定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把小十二找出来。”
    土元给了茶钱,领着他们两人出了茶馆。
    才出茶馆,鲤伴就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可是每次回头一看,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无数淡漠的脸。他心想,如果跟踪的人被看到,至少脸上会有一丝惊慌。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脸上有惊慌的表情。
    土元见他频频回头,便问:“你怎么了?”
    鲤伴说:“我感觉我们被人跟踪了。”
    土元朝后面看了看,犹豫不定地说:“是不是皇后娘娘的人?”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土元皱了皱眉,说:“也可能是我暴露了?”
    鲤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和商陆往前走,我走慢一点,拉开看看。如果是跟踪你的人,我在后面就能看到他们。”
    土元点点头,领着商陆快步向前走,与鲤伴拉开一长段距离。
    可是鲤伴没有见到有谁跟踪土元。鲤伴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是我被跟踪了!”鲤伴心想。
    于是,他离开了大街,走进了一条小巷道,快步走到一个拐角处躲起来,等着跟踪的人出现。
    果不其然,小巷道里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鲤伴探出头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跟踪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刚才在茶馆乞讨的几个小矮人。
    鲤伴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问小矮人:“你们跟在我后面干什么?是想要钱吗?”
    他明白刚才为什么回头看不到跟踪的人了,原来要朝下面看才能看到跟踪的人,以普通人的角度是看不到他们的。
    那个恰才走到鲤伴桌边的小矮人回话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眼熟,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眼熟?不会吧?我才来皇城,还是第一次到东市来。你怎么会觉得我眼熟?如果想要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点,给你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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