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抬起了左手,军祭早注意到他纤细的手腕上套了两只银镯子,很宽,其上镂刻繁复古怪的花纹,两个镯子相碰,发出轻灵的声响。
    下一瞬,众人只觉微风扑面,眼前一花,一个山鬼落在少司命身后,恭恭敬敬捧上一个漆黑的乌木宝箱。
    接到示意,西魏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来接,然而山鬼手中的宝箱,竟然合二人之力也差点抬不住,这才惊觉乌木宝箱竟十分沉重——里面放置了什么?
    山鬼交出宝箱后,得了少司命的示意,听话地退下,转瞬消失。
    少司命上前,打开乌木宝箱,借着火把的光,众人凑过来观瞻,这一眼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九个涂满鲜血的骷髅头。
    尸骨还不至于把西魏人吓到,他们见多了,打仗供给不足的时候甚至要靠吃人来渡过。可这骷髅,上面染满了鲜血,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这……”军祭纵然心有好奇,却不再问了。他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不是他该知道的范畴。也难怪少司命根本不在乎有人偷师,也毫不遮掩隐蔽,只因为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有谁会在意蝼蚁的偷窥么?
    想想虽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他们听从少司命的吩咐,走到每一个阵眼处,等少司命堪定了位置后,才将骷髅头掩埋下去。埋的过程也很复杂,每次动土前都要先打卦,由军祭出面做祷,等九个阵眼都处理完后,已经是黎明初至,天色微熹了。
    他们很识趣地没有追问,也不想知道这九个骷髅头的来历。军祭想得比较周全,问道:“设局之人既能向天借运,此人必不简单。我们在他的阵眼上动手脚,难免不会被他感应察觉。”
    “不会。”少司命言简意赅。
    郦清悟设局会用的是天材地宝,吸收日月之精,这一类材料决计不能遇到血腥、杀戮之类的不祥之物。为了避免被他过早察觉,少司命甚至没有在阵眼上动手,而是在每个阵眼处,找出了对应的死门,将骷髅埋在九个阵眼的死门方位,慢慢渗透。
    这九个血骷髅,说来话长了。它们是国师的得意之作,是国师花费数十年炼制。要寻找全阴时辰生人,且必须让他们经历人间九苦,诸如贪婪、暴怒、偏执、傲慢、猜忌、怨恨、嫉妒……最终将人虐杀。这虐杀要历经九日才能死,九天里惨叫声不可断绝,方成绝器。
    附着了如此深重怨气的骷髅,若放到九个阵门上,强烈的戾气会慢慢渗透到九个阵眼,而迷雾阵从天地中借来的能量,将被戾气消磨殆尽,再也发挥不了调雾的作用。
    这消磨是有一个过程,夜半子时阴气最重,才能缓慢渗透。等到郦清悟察觉阵法有不对劲时,阵的正气已被化解、破坏掉,困扰了高阙塞数日的大雾,将会逐渐消散。待那时仗已经打起来了,想要再补救,也为时晚矣。
    回高阙塞时,朝霞初亮,天边一团红雾。
    经历了整整一夜,让拓跋乌愁眉不展的心事,总算是被少司命解决了。
    军祭回去复命时,拓跋乌正在射箭,闻言喜得三箭连发击中红心,不住道:“不愧是睿王爷的人……那少司命有没有说,这雾何时能散?我看这天,迟迟也没有散的意思,射靶子都是盲射。”
    “说要夜半子时阴气最重,对方的阵才抵不住。”
    拓跋乌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今天后半夜,晋国的阵才能被破,雾才散?”
    “是,”军祭有些迟疑:“后半夜雾开始散,天亮时才真正散去。”
    如此一来,突围的时机便十分重要。拓跋乌放下弓,拉开腿坐在地上,沉思了片刻:“把阿木黑他们都叫来,是该考虑今夜突围的打算了。”
    常年打仗积攒的经验和本能,让他很快有了突围的对策。要趁后半夜雾气未散时,在浓雾掩护下出城突袭,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想象,那时晋军一定是惊慌失措的。等天亮雾散时,西魏士兵的优势更就完全体现出来了——快、机动、矫健,只要他们能占住突袭的先机,晋军就再也翻不了盘。
    还妄想用八百战俘,动摇一万多人的军心?哈哈,他就给晋军上好这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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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辙在沙化的地面上留下错综交织的痕迹,向着北方急速前行。
    已经时至晌午,郦依灵只是跟着众人随便吃了几口干粮,不停歇地赶路。昨夜里他们也只休息了两个时辰,押粮官一路打着气道:“咱们已经挨着朔方郡的地界了,再穿过一个县,就能到高阙塞!”
    漫长的车队从头喊到尾,众人吊起精神继续赶路。至申时末,日暮黄昏之际,才隐隐靠近高阙附近的荒村。
    已经急行了几个时辰,郦依君提议道:“给他们民夫休息一下。”
    押粮官员便吩咐众人止步,原地休息小片刻,顺便解个手:“接下来不歇脚了,统统都去解个手,酉时必须要赶到!高阙的兄弟们等不得!”
    众人赶紧起身去拉撒,郦依灵正要回避,发现四面八方都是解手脱裤子的士兵,她的眼睛无处安放,颇有两分尴尬。忽然怔道:“等一等!”
    ——这里士兵、部曲、民夫一共五千人,五千大军齐齐蹲茅房,该是何等壮观的场景,走了以后怎么办,留下一地五谷轮回之物吗?
    她蹙眉提醒道:“你们解手归解手,总该挖个地方好歹掩埋了才是,否则路过的人该怎么办?”
    押粮官没有反驳,想来郦依灵这种好出身的人大概十分忌讳这些不雅观的事,他也没必要和她犯冲,便爽快道:“是考虑不周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先划个范围,一会儿解完手处理掉。”
    他转头就吩咐了下去,划了个方圆一亩大小的五谷轮回之所,众人分批次去解手。几千人一起挖一亩地,也就片刻功夫,热火朝天地动土,将土堆放在四周。
    郦依灵坐在马上喝水,正要小憩片刻,忽然听到人群里一阵嘈杂,有人在问:“这是什么?”
    “死人啊!”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乱,郦依灵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了过去。
    挖出尸骸的是军府的士兵,并没有很惊吓,他们天天看着尸体下饭,一个骷髅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骷髅染了血,埋在荒郊野岭,尸首分离,怪凄厉的。
    附近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一个骷髅头,都可以浮想联翩出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郦依灵也不怕,她惯来是胆子大的,从士兵手里接过那个骷髅头端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低沉,长长叹了口气:“这人也是可怜。死得无名无姓,连葬身之处都没有。”
    其他人也沉默,兴许是这骷髅勾起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有些人交头私语。
    “也太惨了,家里后人想给他上个香烧个纸,都找不到地方。”
    “别人扔去乱葬岗子,也好歹身首是全的,这人连身子都找不到了……”
    却有一句话,所有士兵都默契地没有说出口。
    ——只盼自己日后不幸战死沙场,也千万不要落得这样下场。
    郦依君见妹妹站在一群军汉中,他始终不放心,就跟了过来。走近了便听到众人的议论,再看到郦依灵手里那个骷髅头,不免有些渗:“把它安葬了吧。”
    也是在这些士兵面前做个态度。若上官能善待一个无名的骷髅头,行事仁厚,他们才敢放心——面对着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的未来,也就省去了许多死后的忧患。
    郦依灵捧着骷髅,闻言点点头:“兴许是哪一场战祸中死去的士卒,或者死于胡人杀戮之下的无辜平民吧。无论是谁,既然被我们发现,就是缘分,是该好好安葬的。”
    士兵中热闹了起来,在两军长久对峙后气氛焦灼的军营里,少见这么有人情味的上司了,哪怕他们只是郦家私兵的头领。有不少人道:“我们也来帮忙!”今天善待别人尸骨,惟愿将来有那样一天时,自己也被人善待。
    。
    既然要正经下葬,就不能离五谷轮回之所太近,以免受其污秽。郦依灵左右瞻顾,选定了几百步外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脚下,意喻着背有靠山。其他人带着铲子帮她掘土,三两下就将葬坑挖好。
    风夹带着沙尘的味道,吹过旷野,粗粝的沙子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吹猎猎。可怜无定河边骨,兴许是春闺梦里人。
    郦依灵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红绳结,上端挂着一张桃木平安符。她将那平安符缠绕在骷髅头上,再将骷髅稳稳放入葬坑里。
    “这是我在孝感寺求来的平安符,戒空法师送我的。”她收回手,站起身,示意可以填土了,众人开始动作,她则看着那骷髅头被一抔抔黄土掩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旷野,眺向远方,那在风中缠绵的轻沙,埋葬了一代又一代忠骨。她微微叹息:“戒空大师说,桃木平安符有镇定安魂的功效,这个人死后漂泊无定,有这平安符陪他,希望他的魂魄,能够回去见到……他最想见的人吧。”
    多少枯骨,犹是春闺梦中人啊。
    ********
    少司命站在城头上,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
    方才,仿佛是一阵劲风刮来,他忽然与一处阵眼的骷髅失了感应!
    是有谁动了骷髅么?还是一时的变故?
    此刻,高阙塞城中正全军戒严,气势如绷紧的弦,蓄势待发。少司命远离他们,独自一人站在城头,闭上眼睛,以灵觉巡梭那九处感应。
    ……不对,依然只有八处。
    他反复尝试了数次,终于心下了然——不知是谁,发现并动了他的骷髅,且做了什么手脚,使他再无法感应!
    素来对世事漠然的少司命,此时不得不说十分惊愕。
    凭他的功力布下的阵眼,若不想被人发觉,就一定不会。可如今不但被发现了,甚至对方切断了他的感应,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对方的道行该是何等高深?
    不得不说,这十分打击。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回骷髅。用于破坏晋国天阵的九个阵眼,被人挖去了一个,还谈何破坏。拓跋乌还等着雾散后突围呢。
    ……至于拓跋乌,也来不及知会了。西魏已经定了今夜突围,全军戒严操练,若临阵改变指令,势必再而衰三而竭,以致军心大乱。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阵眼修补回来。
    况且——之前军祭都已经转告了拓跋乌,信誓旦旦,说阵眼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结果下午就被人挖了出来,这也太……打脸了。
    少司命总还要替他师父要这张脸。
    他抬起戴银镯子的手,天光在镯子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轻灵的声音穿透苍穹,未几,山鬼如魅出现在他身后。少司命吩咐道:“去惊门。”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动了他的血骷髅,他师父花费数年心血苦心淬炼的厉鬼,竟然能这样轻易被人挖出来,还被切断感应?
    。
    半个时辰后。
    少司命站在一片广袤的……五谷轮回之所前。
    天地久低昂,旷野一片沉默,唯留触目惊心。
    一阵卷着尘埃的长风,吹过……
    他差点晕过去。
    一半是熏的,一半是气的。
    缺德,真是太缺德。
    身为心狠手辣的少司命,北燕国师亲传弟子,从小到大手中人命无数的薄情人,第一次,想对别人骂出这个词。
    晋国不止德妃缺德,晋国全体国民从上到下都溢满了缺德!!!
    晋国不止德妃是个坑货,全晋国就没有好东西,都是坑货!!!
    ——谁?!究竟是谁干的?!
    宣扬能耐,挖出骷髅就罢了。为什么给他留下一大片……一亩地的……屎,就翩然离去??不觉得道德的包袱很沉重吗????
    少司命气得乳牙都要长出来了。
    挑衅,这一定是挑衅!
    他已经可以想象,对方那十分得意的嘴脸,那含着轻蔑的微笑,那闪烁讥诮的目光,抬手将他的血骷髅,扔进了这粪便坑里,再用屎掩埋!!
    要是粪便坑不大也就罢了,挖起来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可是,对方留给他的粪便坑,目测方圆竟然有一亩之广袤!堪称是沃野千里!一望无垠!这样场景,何等壮观!!
    他须得把这一亩的粪便全部翻找一遍,也不知要翻多久,才能找到他的血骷髅!
    最惨的还不是这个。
    ……从粪便里找到了骷髅,他还得洗干净,才能还给师父。且那是师父的宝贝,花费几十年光阴选材、折磨、淬炼而出,却被扔进粪坑里污染,他会接受责罚……
    少司命想想,就觉得一阵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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