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吏员络绎不绝的从大船而下,川流不息的进入暂时休整的营地。
    吏员们普遍穿截短了下摆的黑袍,戴方巾,数百人整齐划一的出现在港口处,也是引发了相当多人的瞩目。
    港口停泊了二十余艘船,其中大半都在检修之中。
    这里的船只在此之前多半是昼夜不停的运送大军和相关的物资,大战打完之后,大船是用不到了,中小船只还在闽江上继续承担运输任务,冬日的闽江进入枯水期,大船是不好进入闽江了,只能用小船往返,装运的货物和人员不多,了不起多跑几趟便是。
    “江面上小船很多,拉纤民夫也是充足。”孔和在一旁道“建州事毕,但抚恤地方所用钱粮极多,此前福州士绅商人募集的几十万贯的钱粮,臣是做主直接发往建州去了。”
    “这个家玄平当的很好。”徐子先先答一句,接着道“看着这些吏员,我颇有唐太宗当年的感慨。”
    孔和道“太宗皇帝说的是科举取士,可是与咱们这里的情形不同。”
    “时势变迁了。”徐子先道“两汉到魏晋都是察举,所谓九品中正贤良方正,举孝廉,都是士家豪族将官位瓜分,寒门英才不得其门而入,管你多高的才学只能位居下品。司马家至江东,王,谢,恒等诸多头等士族要帮衬相助,否则江东士族人心不附,因为司马氏虽是皇族,在士族品流中定品却是不高。其后刘裕就算当了皇帝,在士族眼里不过是一老兵,其后人虽为皇帝,也不过被视为将种。至唐时,关拢各家彼此声气相连,以婚姻相通,李氏出自陇右,其家和杨家,独孤,窦等诸贵家早就联姻,加上河北的崔,卢,郑等各家,大唐近三百年,虽开科举,所谓英才皆入太宗之手,不过是太宗强行给自己脸上抹粉罢了。及至本朝,开科取士十倍于唐,加上唐末藩镇武夫当国,世家荡涤无存,不是我说,我岳父昌文侯府在福建路有颇多的子弟,有人脉声望,论起真正的权势,比起汉末魏晋乃至唐时的世家,那是差的远了。清河崔氏,终唐一世有二十多个宰相,田亩在河北有过百万亩,晋时江东世族,家养的丁口部曲多则好几万,少的也有几千,这才是真正的豪右世家,大魏不管怎样,也未有这般世家。”
    这时诸多吏员也是看到秦王殿下,这些黑袍吏员有的是早年被招募而至东藩,多半是识字的童生,大魏的识字率要比前唐高的多,但毕竟还是不到百分之十,而读书多年,能下笔成文担任吏职的,更是寥寥无已。此前募吏都是将待遇提升,这才吸引了不少读书识字又不能博取功名的青年前往东藩,担任吏职。此后又开设吏校,将大量的青年纳入校中,这些人原本就有些底子,比如是商行店铺的伙计,原本就在学书算,进校之后,学律令,教东藩法度,实习各种吏事,待徐子先一声令下,有不少吏校的学员,算是提前一两个月毕业。
    这些青年也是头一批的吏校毕业,出校之后就算三等吏,当然还得挂实习二字,就算如此俸禄也并不低,一年几十贯的收入,就算在县衙的手分,录事,贴书的收入也未必能高出多少。从寒门之子到执事赚钱的吏员,这些青年人经历尚不到一年,命运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对徐子先的仰慕和尊敬之情相当明显,很多人急着跑过来对秦王殿下行礼,竟是在冬天冰冷的海水里滔水而行,急切之态,溢于言表。
    至于吏员之中,尚有很多明显的壮实汉子充斥其中,徐子先也是目视他们,与他们视线交接,并且对这些吏员主动抱拳行礼,微笑示意。
    这些吏员,多半是在战场上受过重伤的军人。
    地方治安,在大魏是衙前差役,在东藩则是警备士,大魏的厢军职责复杂,也兼有保护地方治安的职掌,由于厢军过多职责,军纪败坏,饷械不足,对维持治安的责任也并不能做好,朝廷这般用厢军,看似节省,其实是更大的浪费。
    东藩的治安交给警备士,并且也在组建厢军,将来形成府军主野战,辎兵管运输,工兵管战场作业,沿途的修补道路和搭桥等工程。而厢军只负要隘地方和城池的守备,其余事务并不参与其中。
    最多是闽江夏季洪水季时,不管是府军,厢军,工兵,辎兵,官吏,都要参与类似的抢险救灾之事。
    治安则交给警备士,徐子先掌福建路后,不打算继续编百户千户,那是在东藩时治政掩人耳目的称呼。
    徐子先打算是以百户为一里,设里长,十里为一甲,设总甲,里长如东藩百户,身侧有兵官,农官,工商官,治安官等副手,总甲也是一样,同时每总甲会设养济院,慈幼局,漏泽园等慈善福利机构,再有传递铺,民信局等机构,每里,每甲,都要钉上木牌,写上户主并每丁口的姓名特征,编号齐民,这样对地方的统治可以达到事无巨细皆由官府的地步。
    徐子先要借重岳父这样的官绅世家的人脉,但现在所行之事,就是要彻底的精细化的管理,将所有的地方权力,部掌握在官府之手。
    眼前的老兵为吏,多半是负责一里一甲兵事的吏员,负责调查汇总记录所有在册丁壮男子,管理日常的农兵训练,管理地方军械,配合军政司的征兵和善后抚恤等诸多军务。治安官也是由退伍军士充任,俸禄相当优厚,不过任治安官要相对复杂一些,要学习刑律民律等律法,他们是最底层的律法代表,如果出斗殴案,抢案,凶杀案,这些人将会是第一时间到场调查的人,然后才会由提刑司的专业人员介入其中,所以这些退伍的军人不仅要有一身武技和胆气,也得有一定的技能专精。
    就如担任财税吏的吏员一般,他们主修的便是税律和算学了。
    眼前的吏员们,纷纷而至,再纷纷向徐子先恭谨行礼,行礼之后却是无人耽搁,因为接载的小船早就停泊等候,这些吏员再三行礼之后,便是又纷纷上小船,经由闽江溯流而上,直赴建州。
    “他们的履历都报给安抚使司了?”
    一路吏员,县里的吏员是县官直接任命就可,府里的孔目押司等官,却得一路安抚使批准,有些杂职吏职虽然只是从九品的小吏,仍需将履历档案送到安抚使司,用印过后才算是正式的吏职。
    徐子先开府是能任命将领和幕府官吏,但地方官吏还是要安抚使和州县官员来任命,开府并非真正诸侯,区别便在于此。
    但理论是理论,林斗耀此时又怎敢拒绝徐子先的“建议”?
    “帅臣俱答允了。”孔和微笑道“建州诸多吏职,皆按咱们的推荐任命。地方重编里甲,任命里长甲首,这无需帅臣府,咱们派去的一等吏们就能操办了。”
    “里长挑选,当然不必专选富人,但也不能用寒苦之家的。”徐子先警告道“最好是中产之家,咱们给俸禄,当里长不会赔钱,重新清丈田亩后,以田亩收税,且由税官层层负责,里长只是协助,不必倾家荡产支应,所以挑中产之家的人任此职,最为合适。”
    魏制也是有里长,一般是在地方挑选宗族有力的富户担任,如果不是这等人任里长,寻常人任里长,怕是有倾家荡产之忧。
    因为赋税沉重,且多如牛毛,一任里长几乎没有空闲处理自己的家计,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里长一旦征收不利,就得自己包赔。虽然里长能利用职权压榨地方,但有一些贫户是真的一穷二白,哪怕立站笼,关监狱,挨板子,没钱便是没钱,里长也是毫无办法,只能自己赔补。若是行事不狠辣或是势力不强的里长,一年干下来,家产也基本上就耗光了。所以大魏里长只是规定必须任满一年,就算是豪右强势,任里长时间久了也会感觉吃不开。只有那些近似匪盗的强梁之辈,任里长等若公开抢劫的,才会乐在其中,不会早早辞任此职。
    “何不用穷苦之人?”孔和表示不解,说道“穷而志坚的清贫寒士,必能照顾乡里,处事公平。”
    “确实有不少穷且益坚的。”徐子先道“但就怕更多的人任职之后,急着受贿捞钱,改善家境,玄平,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汉时,哪怕就任一亭长,也要先核算家财,家资不足者,不足以为吏啊。”
    “恭喜,恭喜。”满面春风的陈正志疾步走向徐子先,拱手笑道“明达,大喜,大喜。”
    陈正志说罢,又是装模作样的道“是臣下疏忽,该称秦王殿下。”
    徐子先已经是开府亲王,国之一品,哪怕是林斗耀,陈笃敬这样的身份亦要执臣下之礼,况且只是有五品散阶在身,无有实职的陈正志了。
    “休来胡搅和。”徐子先笑骂一句,说道“你和燕客,子张兄一样,我都以朋友之道相处。咱们不仅是朋友,还是姻亲,你成心闹这一套,小心我叫人丢你下闽江。”
    陈正志吐吐舌头,笑道“那我可是不敢了。”
    徐行伟和魏翼两人也是与陈正志联袂而至,近来福建路算是大事平定,总体来说人心稍定,魏翼现在是岐州防御使兼澎湖县,有徐子先当靠山,一年之内做到州军同知或通判怕也并不是难事,数年内估计就能穿上红袍也并不为难了。
    而徐行伟从北伐战场返回之后,徐子先也委以重任,算是赶上了建州一战,在秦王幕府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陈正志则是妻兄,昌文侯世子,掌握着福建路庞大的文官士绅人脉,这三人,也算是徐子先少有的以兄弟朋友之道相处的好友,有这三人在侧,徐子先心情原本就相当不坏,何况陈正志是从东藩而来,此前流寇犯境之时,陈笃敬自己决意留下与福州城共存亡,却是令陈正志急赴东藩,为昌文侯府留下种子。
    结果陈正志人刚到东藩不久便知道当时的中山府军出兵,在福州城下一举战胜强敌,接下来便是老相国公,执诏开府。
    陈正志却没有急着折回,其因便是他递给徐子先的这一封书信。
    “文珺,秀娘,都确定有了身子。”徐子先笑意吟吟,脸上的欢喜之色简直掩饰不住。
    四周的孔和与赶刚回来的方少群等人也都是笑起来,秦王殿下威仪渐重,城府颇为深沉,且每日操持大事,所谈及的话题无不涉及到大政,都是钱粮兵谷文教吏治学校等诸事,谁知道能看到这位殿下,有笑的合不拢嘴的时候呢?
    “文珺半个月前就确定了。”徐子先又补充道“秀娘确任没有几天。”
    这就是说嫡子会在庶子之前在场的人若有所思,但在此高兴之时,都不宜说杀风景的话,众人无不上前,向徐子先躬身行礼。
    至此,人们最为悬心和迫切的事情算是有了圆满的结果,正妃和侧室都有了身孕,秦王殿下有后,殿下一手打造的幕府,当然也可以继续延续下去,不会有倾覆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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