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路辎重甚盛又带着女眷,一天行几十里便找就近的驿亭传舍投宿,为免横生枝节,官员和豪绅的盛情相邀一概拒绝。
    如此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多日,钟荟发现自己那神行万里览遍九州的宏愿压根就是叶公好龙,舟车劳顿浑不如歪在榻上边吃果子边看方志游记舒坦,连她自己都免不了感慨,自己真不愧是钟子毓的亲妹妹。
    不过她那点臭矫情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进入兖州地界,他们一路上遭遇的流民突然多起来,有的是不成气候的小股,有的则是数百人的大队伍。有的景象在史书上不过干巴巴的数笔,只有当那情景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时,才知道字字都浸透着无数血泪,比如道殣相望,比如饿殍枕藉。
    最叫她难过的是,有一车的吃食却不能拿出来分给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乞活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路边。此行他们带了一百来个部曲,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一旦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哄抢起来,要兵不血刃地护住主人是不可能的——到时候那些吃食救不了他们的命,反会变成他们的催命符。
    卫琇预料到青州附近会有流民出没,但没想到兖州的情况已是如此恶劣,当即决定就近找大渡口转走水路入青州。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
    严重低估了大家打车的热情,一个不留神开车群竟然满员了,这就去钻研怎么扩容~
    第150章 风波
    入青这一段路途不太平, 为免夜长梦多,卫琇一行人乘坐单舸赶路。
    钟荟以前不是没坐过船, 不过大江大河上行舟与乘着轻舟画舫游湖相去霄壤,前两日还算风平浪静,到了第三日早晨江上忽然起了风,一时间波响如雷, 舟船便如风雨中的落叶般飘摇颠荡起来。
    无风无浪时身在江船容与之中还有几分惬意,眼下这么一颠, 钟荟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不出半个时辰便已脸色青白,趴在榻上奄奄一息, 两个贴身婢子也没好多少, 阿枣更是面无人色,吐了好几回,只能回自己的舱房中躺着。阿杏稍好些, 还能扶着舱壁踉踉跄跄走上几步,不过伺候人是不成的了。
    卫琇身边清一色的小僮男仆, 总不能靠岸现去采买, 只得自行肩负起了照顾夫人的重任,好在同行的船队中有个舟人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名唤阿萍,生得俏丽又伶俐, 听闻主人家的娘子晕舟,自告奋勇前来侍奉,卫琇着人查验过这对父女的身份, 便叫她随时候命,在自己分不开身时前来支应片刻。
    钟荟有气无力地躺在卧榻上,卫琇打了水来挨着榻边坐下,挽起袖子替她擦洗身子。
    “你坐下歇歇,一天不洗也不碍什么。”钟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侧,卫琇水性也说不上多好,脸色也有些发白。
    卫琇伸手捋了捋她微湿的额发:“身上出了冷汗,擦洗一下睡得舒服。”不由分说便解开她的衣襟。
    热巾帕往心口一捂,钟荟顿觉舒坦了不少,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闭着眼睛问道:“那些部曲撑得住么?”
    “习武之人身子骨本就强健,这点风浪不算什么,且此次跟着我们东来的都是识水性的,”卫琇安慰似地攒了攒她的手,“别怕,有我呢。”
    钟荟一想,也是,若个个都像她这样风一吹就倒,他们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卫琇细致又耐心地替她擦洗了两遍,为她换上洁净的寝衣,回身从壶中倒了一碗姜汤,扶她起身饮下,搓热手心在她神阙和气海周围抚按了一阵,末了吻了吻她额头道:“趁着白昼多睡会儿,今夜恐怕不太平。”
    钟荟胸闷肢冷的症状缓解了不少,眼皮渐渐变沉,点点头对他道:“你也睡会儿。”卫琇便替她合拢衣襟,系好衣带,挨着她身边躺下,将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她背,待怀中之人呼吸渐沉,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阿毛,抱歉。”
    钟荟仍是在睡意朦胧间听了个影子,搂紧卫琇的腰喃喃道:“阿晏,子夜歌……”她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便要令卫十一郎唱歌抚琴,这恶习还是从常山长公主那儿沾染来的。
    卫琇无可奈何,只得启唇在她耳边轻声唱:“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唱到“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搭在腰际的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卫琇知她已经睡熟,轻轻将她手拿开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然后翻身下榻出了床舱。
    祁源已在船尾等候良久,见到卫琇施了个礼:“弟子见过卫先生。”
    他从起初将卫琇目为徒有其表沽名钓誉之辈,到如今五体投地甘愿追随,连自己都有些不解。他甚至连恩师钟禅的辟召都婉拒了——钟禅此次回京重入中枢,官复原职之余又加散骑常侍,谁都看得出天子有意重用,当他僚属自然强似跟着卫琇远赴青州。若要细究起来,大约也只有对脾胃三字能解释吧。
    “仲泽不必拘礼,我不过暂代过几堂课罢了,不是你的正经师傅。”卫琇笑着道,他第一天见到祁源便觉他是可造之材,几番察考下来,可以说是洛京士子中的翘楚了,只不过有些恃才傲物和死心眼。
    “是,”祁源揖了揖,顿了顿犹豫道,“夫人好些了么?”
    卫琇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他想说什么:“我自有分寸。”仍旧和颜悦色,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弟子僭越了。”祁源不由皱了皱眉头,这个卫稚舒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是对这妻室着紧得不像话,明知今夜风波将起,仍然执意要亲自守着她,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要做大事的人为儿女私情所羁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祁源本想旁敲侧击地劝谏几句,没想到才露个话头就叫他一把掐去,祁源对那姜二娘便有些看不顺眼:不过生得美一些罢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旁得过人之处,将郎君迷得神魂颠倒,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到了晌午,风浪稍息,又见水阔帆迟的浩莽之景,钟荟水窗倚枕歇了半日,眩晕之感减轻了一些,能扶着舱壁起来走动几步了。
    因着夫人身体不适,整个船队都放缓了速度,红日西沉入江之时正好行至一处葭苇繁茂的江汀,卫琇便下令维舟野岸停泊过夜。
    交丑之时,夜阑人静,惟闻船唇啮浪的轻柔吞吐声。
    卫琇去了祁源舟上议事未归,船家女阿萍奉命在舱内侍奉卫夫人。
    阿萍双目紧闭,呼吸匀而浅,背靠舱壁箕坐着,离卫夫人的卧榻约五步远,江月从窗纱中漏进来洒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比白昼时更显光润。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鸱鸮的鸣叫,阿萍猛地睁开眼睛,舒展了一下手臂,又左右转了转脖颈,然后如夜行动物一般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往榻边走去。
    阿萍赶紧道:“娘子莫怕,是夜潮了。”一边从袖中摸出把锃亮的匕首朝她背上抵去,刃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便觉得不对,手上传来的感觉分明不是皮肉而是甲胄。
    心下大叫一声不好,待要反应却是来不及了,床上之人反手一刀,这个杀了不少人却还称不上老手的少女来不及喊出声来,头颅便滚落到了地上。
    须臾之间,外头热闹起来,只听舟人相唤,甲板上仓皇的脚步声如擂鼓一般,钟荟迷迷糊糊之间微微动了动,卫琇用唇蹭了蹭她脸颊,用手捂住她眼睛,轻声道:“是夜潮来了。”
    钟荟安下心来,动了动腿脚接着睡。
    说是夜潮,却不闻加缆扣舷之声,过了一会儿反倒是兵刃相接和喊杀声四起,间之以扑通扑通的重物落水声。
    钟荟虽在睡梦中,五感却不是全然封闭,不知不觉做起乱梦来,眼前仿佛是阿晏在与人缠斗,一时不敌,那寒光闪闪的剑锋已经递上前来,钟荟想扑上去挡,可两条腿仿佛被什么缠住,低头一看,原来是陷在了沼泽中,接着整个身子开始跟着往下沉,泥浆眼看着已没至口鼻。
    行将窒息之际,钟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耳边交战声比梦里更清晰,她探手一摸身旁,身边分明没有人,不由心中大骇,腾地坐起,两眼空洞而徒劳地盯着前方,凄然又惊惶地喊了声:“阿晏——”声音颤得走了调。
    卫琇此时身在舱外,伤口包扎到一半,一听里头动静便冲了进去,揽住钟荟一边拍抚一边道:“我在这里,阿毛,我在这里……”
    叫了三四遍,钟荟总算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整个人一松,背上汗如出浆,软软靠在他胸口,安心不过片刻,突然意识到鼻端有股血腥气,惊恐道:“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皮外伤,无碍的,”卫琇心知她要疑神疑鬼,将她手拿起来放到心口,“真的,不信你摸。”
    钟荟爬起来摸索着点了灯查看他胳膊上两寸来长一道刀伤,伤口很浅,也没伤及要害,她先松了一口气,可看鲜血地从伤口中淌出来,仍是心疼不已,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伤药出来替他上药包扎,上药前先要将污血挤出来,她一边挤一边扑簌簌掉眼泪,卫琇的血没挤出多少,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一边包扎一边忿忿地数落她:“不是说护卫都是高手么?要你自己上前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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