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容佩玖的房间,闪了进去。
    刚进得房中,面前飞来一掌,千寻芳侧身一躲,掌风擦面而过。他站定,调笑道:“怪了,哪有人**一夜的,还如此大的火气?可是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不在,恼上了,正好寻我出气?”
    褚清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底袍,发髻倒是梳得齐整,收了掌,扫他一眼,“你见过她?”
    “刚与她道别。”
    “她人呢?去了哪里?”
    “若我猜得没错,她此刻应在去往天地树的路上。”
    褚清越走到床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黑色纱袍,往白色底袍上一套,束好腰带,走到门边便要开门而出。
    “慢。”千寻芳道。
    褚清越顿住,却未转身,“还有何事?”
    “不过是才分开了一会儿,这样着急做甚?你与她往后多的是时日。”千寻芳笑道,“倒是你我,日后或许再见不着,便与我多说上几句又能如何?”
    褚清越转过身,双眉一挑,“甚么意思?”
    “我要走了。”千寻芳收了玩笑之色,认真地道,“再也不回来了。”
    褚清越面无表情,淡然道:“是么?我知道了。”
    “啧啧啧,分别在即,就一点也不感伤一下?”
    “不。”褚清越淡淡道。
    千寻芳笑了笑,“你可真是冷淡,你和你母亲,你们爱的时候不顾一切,绝情起来却胜过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盯着褚清越,缓缓道,“你对我如何,恨也好,怨也罢,都随你。但是,你的母亲,你自出生,便未曾见过她的模样。她是为了将你生下,才断送的性命。”
    褚清越不语。
    千寻芳双手向前伸,顷刻间,怀中便多出了一具女子的身体,一袭月牙色衫裙。他走到褚清越面前,轻声一叹,“你看她一眼罢,她就是你的母亲景袖,你要记住她的模样。”
    褚清越低头,千寻芳怀中的女子面若芙蕖,双眸紧闭。
    千寻芳柔声道:“你与她,最像的便是这一双眉眼。我们不死一族虽天生强大,寿命漫长,却也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个你是知道的,我们在感情上从一而终。另一个,便是有男无女,人丁凋敝。”
    “若要延续血脉,便只能借由他族女子。然,所有不死族人自胎结腹中之时起,便已强大无匹,身具异能。不死族的胎儿会消耗攫取母体的灵力,所有身怀不死族后代的他族女子,最后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便是产下腹中之子后身体衰竭而亡。”
    “褚如讳口口声声说爱你母亲,却也是他害死的她。若不是他们对我隐瞒她有孕一事,我又怎会让她白白送死?若是我知道她有了身孕,又怎会让她生下你?她虽未养你,却是用自己的性命换了你的命。她是个好母亲,你要感激她。”
    褚清越默了默,点了点头。
    千寻芳将景袖放回识海,“我知道你不耐烦我,我这便走了。”顿了顿,又道,“容家小九,你要留心她些,万不可让她有孕。”
    褚清越道:“我知道。”
    千寻芳身形一闪,消失在褚清越面前。
    容佩玖低垂着头,走到云岫苑的大门前,抬手欲推门。突然,脑中一个激灵,手停在门上。那句让她苦思不得、令她心神大乱被困天地树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她脑中冒了出来。
    “你曾问我,你父亲究竟为何发狂,今日便告诉你。你父亲落得这个下场,全是你母亲的功劳。你母亲日日为他送去乱他心神的汤药,可怜他为讨你母亲欢心,明知汤药有异,仍是傻傻饮下。你母亲,做下此事,却是为了讨得我的欢心。她爱慕我,我让她做甚么她都肯,也是个傻得可笑的女人,哈哈哈哈……”
    字字锥心,如同世上最可怕的魔咒。
    这是容子修的声音。
    容佩玖心中一阵钝痛,叁拾年前的情景如同潮水涌回脑海。
    叁拾年,她作为龙未山唯一的杀修,为净化术做灵介,搭灵桥。却在搭灵桥的过程中,容子修对她传音入密,说了那段话。引得她心神大乱,灵桥崩断,她灵魄被困在了天地树上。
    容子修是故意对她说的这段话。她到此刻还能清楚地记起当时的心痛难抑,她从未想过,母亲会对父亲这样狠心。
    后面的情形,她因被困在了天地树,全然不知。不过,她猜测,千寻芳等到灵脉出现,欲夺灵脉却被容子修摆了一道,未能得逞,便趁乱夺走了自己的身体。
    她为何心神大乱被困天地树,长老们并不清楚。但,此事应是被长老们隐瞒了下来,他们惧怕褚清越不惜损坏天地树也要夺回自己的灵魄,便清除了在场禅修弟子的记忆。
    处尘长老纵是心向着她,事关天地树安危,却也只能守口如瓶。直到叁拾年后,他才被千寻芳告知,自己的身体被褚清越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此时,恰逢景攸宁求娶容舜华,他便趁机以告知自己灵魄下落为条件,让褚清越帮容舜华躲过一劫。父亲在不死城之事,应当也是千寻芳告知处尘长老,他这才连夜赶往不死城去寻找父亲。
    想通了这一切,容佩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推开院门,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便是一顿。
    千寻芳要带走的,是活着的小杏花!
    他是要再抢灵脉!
    容佩玖猛地转身,松云峰上,天地树蓝光莹莹,天地树灵已被唤醒。她来不及多想,一凝气,往松云峰飞速奔去。
    褚清越恰好自房中步出,只来得及看到一团赤色背影,未做犹豫,跟了上去。
    松云峰。
    容子修被容远岐追到山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已无退路。一身高雅的紫袍破败凌乱,沾满泥土,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发髻松散,脸上挂彩,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他仍是维持着优雅的站姿,双眼高高肿起,半眯着看向容远岐,勉力一笑,“你今日,是不杀我不罢休了?”
    “你不该动小九。”容远岐眸中泛着杀意,飞身上前,一手扼住容子修的脖颈,手下劲道逐渐增加。
    容子修闭上双眼,神识渐渐离他远去,双手无力地垂下。容远岐祭出初婵,照着容子修叉下。
    利箭破空之声在背后响起,噗的一声没入后背,穿胸而过,容远岐一顿,眉头深深皱起,低头,看了一眼穿胸而出的箭头。
    箭头之上,刻着一个秀丽的“衣”字。扼住容子修的手一松,容子修如同溺水的人,长长地吸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之中有暗光流转,优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阴狠之色。
    容远岐缓缓转身。晏衣手举龙舌,怔怔站在十几步之遥,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手上微微颤抖。那一袭梅子青的身影,是他数十年来心之所系。那一道举弓射箭的英姿,是他数十年来梦之所绕。容远岐嘴角浮起一抹惨笑,晃了晃,重重向前栽倒。
    “父亲!”
    容佩玖一路狂奔到松云峰,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手一松,木盒摔落在晏衣脚边,盒盖摔脱,容远岐的杀修袍被泼洒了出来。容佩玖飞扑到容远岐身边,将他接住,触了满手的血。
    处尘长老随后赶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扭头,怒视着晏衣,恨痛交加,“看看你做了甚么!你竟然用龙舌伤他!晏衣,你竟然用龙舌伤他!”
    “啪”的一声,龙舌摔落在地。
    晏衣的手还在微微抖着,手足无措,口中喃喃,“我……做了甚么……”
    “父亲!”容佩玖又是一唤,声音带着哭腔。
    晏衣茫然地向她看去,女儿怀中,那个男人的手,如同失去了牵扯的木偶,一寸寸缓缓下滑,下滑,终是倏地一垂,落在地上,溅起浅浅的尘……
    为何会变成这样?她明明是想好好与他做个了结的。
    晏衣腿一软,跌坐在容远岐的杀修袍上。
    ☆、第70章
    容佩玖流着泪, 以手做刀, 斩断穿过容远岐胸膛的箭头,将箭身连同箭尾从容远岐后背逼出。
    顿时血流如注。
    处尘长老祭出无哀, 就地盘腿一坐,对容远岐施了一道止血咒。容远岐胸前的伤口之处绽开一朵金色莲花, 金光绚耀之下, 如注的血流渐渐变细, 伤口慢慢收拢。
    容佩玖抬起迷蒙的泪眼,“长老,如何?父亲他可是无恙了?”
    处尘长老长叹一声, 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龙舌并非一般的良弓, 是不知取过多少灵魄的上古神弓, 连神都能弑, 更何况人。自己不过是为容远岐止了血,他的内里可能已是一团糟, 糟得令人束手无策。
    容佩玖心一凉, 又是两颗滚烫的泪从眼眶滚落,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一眼惶然无措跌坐在不远处的晏衣,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灰冷。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的信了,这个女人,是从心底里厌恶着这个男人, 恨不得他去死的。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会有圆满的一天?是她错了,她现在懂了,却是来不及了。
    晏衣负疚,不敢看那双眼紧闭的男人,垂着眸,视线投在被她坐在身下的杀修袍之上,有一股不明不白的惶乱在她的心中撞荡。她不懂,自己明明是恨他的,此刻心中的惶乱还有一丝自恼自恨却是为的甚么?许是多年前,她在不明所以的情形下,喂他喝下那几碗令他发狂的汤药之故。她本无心将他害成那样,才会对他一直心存愧疚。她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道,定然是如此,定然是她心中的愧疚冲淡了对他的恨意。这才有些释然。
    晏衣重又抬眸,正正好对上容佩玖灰冷的眼神。女儿那一双与容远岐如出一辙的眼眸看向她的目光是如此冷,再不复从前的殷殷期许,也不复从前的拳拳孺慕。心下便是一空。
    一袭月白色衫裙进入晏衣的视线,在她身旁蹲下,随之而来的是晏侬凉幽幽的话语,“还请姑母往旁边挪上一挪,姑父的杀修袍被您压住了。”
    晏衣慢慢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晏侬将容远岐的杀修袍拾起,叠整齐,再重新摆放进那一只木盒之中。晏侬抱着木盒,看向晏衣,“晏侬可否问姑母一个问题?”
    “姑母爱的,其实只是那个在姑母手心写字的少年罢?”
    晏衣不解地看着晏侬。
    晏侬继续道:“至于那少年是何人,于姑母而言,是不是无所谓的?”
    晏衣一怔,却听晏侬问道:“若姑父今日死在姑母手下,姑母可会后悔?”
    不会。晏衣下意识斩钉截铁地在心中对自己言道。
    “晏侬却想看到姑母后悔。”晏衣扭头看向晏侬,看到少女脸上闪过一抹不屑,“所以,晏侬现在要告诉姑母,姑母您犯下了多大的错。姑母可知,容子修根本就不是当年在姑母手心写字的那个少年,姑父才是。”
    晏衣不假思索地驳道:“你胡说些甚么!”
    “姑母不信?姑母想想,在这世上,除了姑父,还有哪个男子会像那个少年一样挖心掏肺地对待姑母?容子修容宗主么?”晏侬一哂,“他连娶你都做不到,又怎会为了你以身犯险地去寻药?”
    “我的确不信。”
    方说出这几个字,晏衣耳中便传来一人传音入密的声音,“她说的是真的。”是千寻芳的声音,与他惯常的语调不同,没有痞意,只有凉意。
    晏衣举目四望,却搜寻不到千寻芳的身影。千寻芳的话让她心下一慌,仰头对着虚空大声道:“我不信。你骗我,你们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晏侬被她怪异的举止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她。
    耳边又传来千寻芳的声音,“我是骗了你,不过不是现在。当年你眼睛治好之后,曾来向我求证,我当时说的,的确是骗你的。”
    “不,我不信。”晏衣捏紧双拳。
    千寻芳嗤的一笑,“自欺欺人。随你,反正,你信不信关我何事?我只是将事实告诉你。其实,你外甥女方才,是说到你心里去了罢。你心里是明白的,像容子修这种人,连娶你都做不到,又怎会是当年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写字少年?而那个少年,却差点死在你手上。现在,他是真的要死在你手上了。”
    晏衣目光向不远处一扫,看到才将将喘过气,颓然坐在地上的容子修。紧捏的拳头渐渐松开,一步步朝容子修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当年你写给我的那些话,你挑几句,再亲口与我说一遍。”
    容子修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很快恢复寻常,脸上浮起一丝不豫,“休要闹。”
    “再对我说一遍!”晏衣忽然声嘶力竭,不顾形象地一吼。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四周一下静得诡异,只剩下晏衣的吼声在山间回荡。
    便是在晏衣的回声中,传来柔和的一句——
    “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晏衣不用转头,也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有些虚弱,是容远岐的声音。她一下觉得头有些重了起来,脚下虚轻,身形不稳,晃了晃。容子修赶紧伸手将她扶住,却被她甩了开去。
    容远岐的声音还在继续款款叙说着。
    “在下对姑娘一见忘俗,再见倾心。”
    “我叫你阿衣罢。”
    “阿衣的好,只有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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