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两人的声音仿佛穿过时间,在此刻重逢。
    “你将会在没有父亲的生活里一直活着,或许有一日还会没有了母亲。小霜,你害怕吗?”
    模糊的未来瞬间被详尽的现实描摹得恐惧无边。
    “但娘亲没有等我回答,就说,或许有一日我的身边会失去她的踪影,但总会有另一个人来弥补她的位置,陪着我一起生活,恰如那时她在我身边一样。”
    人事更替,斗转星移。生死祸福,不可预料。唯有平顺纳之。
    她笑看着萧彻的眼睛,她知道里面藏了一片星海。
    他也正微笑地看着她。
    “我很高兴,夫君。陪着我的人是你,陪着你的人是我……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次日,顾霜和萧彻动身离开九华山,回到大安。
    在离开之前,萧彻带顾霜去了一处地方。那里开着一片蓝色的花。
    顾霜掩饰不住地惊讶:“这就是月夜伽蓝?”有些奇怪,“怎么它们没有被雪盖住?”密密一层蓝色,在这无垠的白色中愈发显眼。
    萧彻注视着蓝色的碎花,慢慢道:“它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身边的环境。”这几日它们的生长速度很快,愣是破雪而出。
    “真是神奇的一味药材。”顾霜喃喃道,忽然在一片蓝色里看到一抹鹅黄色的身影,“那是——沈医女?”
    萧彻颔首:“她要取些回去。”顿了顿,“姑且作为物证。”
    顾霜微愣,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她握住了他的手。
    轻衣叶木秦昇三人恭敬地立在府门口,等待王府主人的归来。
    他们回来的时候,大雪正在下。顾霜透过雪花,远远就看到黛青、月白和石青的三道身影。
    她们的身后,是屹立的摄政王府。那一夜的大火,终归没有烧掉它的高大巍峨。
    忽然地,顾霜心中生出一抹难言的感动。原来这就是回家。
    轻衣和叶木见萧彻扶着顾霜下来,自是不会多此一举地上前搀扶。皆默默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秦昇迎着他们进去,一边走一边恭敬道:“王爷王妃,饭菜已经备好,可是现在就要用膳?”
    萧彻侧头看着顾霜,语气温柔:“奔波了一日,是不是饿了?”
    顾霜笑着点头,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发觉有些湿润:“再等等吧。我们先回房换身衣服。着凉了就不好了。”
    夜里,萧彻似是有些睡不着。
    明日便要进宫了。
    顾霜一下揽住他的腰,轻声道:“怎么了?”
    萧彻在黑夜里寻到她的额头,亲了亲,抱着她不说话。顾霜也不再问。半晌,他却突然开口:“夫人想知道地道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顾霜微愣,继而笑道:“你要告诉我吗?”
    萧彻抚着她的脸,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是兵符。”
    顾霜曾经有过这个猜测。韩旷若想要权力,兵符是最快的方法。只是——顾霜疑惑道:“但凤新和大赫的兵力皆有所属,这个兵符——”
    萧彻低声解释:“那是能够执掌大赫西部八军的兵符。”
    顾霜差点惊坐起:“可西部当年不是被东部打败,两部合并了吗?”
    萧彻纠正道:“是合并,却不是统一。耶律猛的先祖虽将大赫的都城设在了东部的斐犽,并将大战后的残余兵力分为八支,分别委任了自己的心腹,但几百年来,不是每一代将军都会选择忠诚。曾有一位将军,得知当年西部还剩有一支十万人的军队,生了反心。熟料阴差阳错下,这枚令牌却跟着大赫的军队进入了凤新地道,之后更是留在了那里。”
    顾霜不解:“可过去了这么多年,十万人早该化成了灰,兵符又有何用?”
    萧彻赞道:“好问题。这支兵马并不像普通的军队,驻扎在固定的地点。事实上,他们隐藏在民间,各自成家,将自己的秘密传给唯一的孩子。世世代代,无穷无尽。”顿了顿,“当然,也会有人会放弃。但更多的人坚持了下来。”
    顾霜愣道:“那他们岂不是更像——暗卫?”
    萧彻笑道:“对。他们可以做着暗卫的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成为一名士兵。”
    顾霜又靠近了他几分,小手轻轻摸着他下巴上的胡渣:“你这几日,就在查这些?”
    “还有别的。”他点了点她的鼻尖,眼里是模糊的笑意,“为夫不在的时候,夫人做得很好。”他几乎无须再有别的吩咐。
    顾霜向上挪了挪,笑着抵着了他的鼻尖,桃花眼里浮着浅浅的绯色:“恩,谁叫我是顾霜呢?”
    良久,萧彻忽然低声问道:“夫人可喜欢北方?”
    马车里的坐垫柔软干净,四壁光洁,金黄的日光从车两侧的小窗里透了进来。面前的梨花木小桌上摆着端砚湖笔,宣纸徽墨。路途仍旧漫长,却不再颠簸。
    顾染执笔,蘸上一尖浓郁的墨汁。正欲下笔,眉心忽然一跳,浓墨抓住时机,“啪嗒”一声自笔尖落下,在纸上渐渐凝成一个黑点。
    顾染眼睫轻眨。耳边似是传来了谁的声音。
    “选择在左相手里……但愿你能做出令两国都满意的选择。”耶律猛的声音里有股无言的张狂。
    她眉梢微皱。
    突然,安静的殿内有了细微的响动。顾染淡淡看着耶律猛。
    耶律猛想了想,亦是淡淡的语气:“耶律俈,出来。”
    很快,一个约只有十岁的孩子从角落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那孩子的五官与耶律猛很像,尤其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
    这让顾染想到了他的两位兄长,他们皆是随了母亲的长相。
    男孩像是知道闯了祸,却没有拉下面子,当着外人讨饶的意思,微低着头平静道:“父汗。”
    耶律猛扫了一眼顾染,见她收走了打量的目光,方才慢慢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的语气尚算恭敬:“儿臣听说,南国的左相,是天下间唯一的女宰相,便就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耶律猛语气不明:“那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男孩安然无恙地离开。顾染倒没心思和一个小男孩计较。只是,她竟从不知晓,大赫还有一位皇子。
    顾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猛:“看来克索汗最擅长藏人。”
    耶律猛却收了笑意,神色板正地看着她:“因为本汗赔不起。”
    顾染一愣。
    耶律猛又说了些什么,她难得地记不清了。唯有一句,终日缠绕在她的耳边,挥不去抹不掉,只能生生记起。
    “很快你们都会知道,耶律俈,将是本汗身下王座的唯一继承者——他会成为,大赫的汗。”
    ☆、不识庐山真面目(11)
    太和殿。
    萧彻自回京后,便未在百官面前现身过。但他一向冷肃威严,纵是多日未见,也没有人敢来询问他曾去往何处,做过什么。
    或许也是因为没有人在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摄政王。
    唯有赵廷尉,在不经意间与萧彻的眼神对上时,朝他微微一笑。
    众臣对大赫的求和大多心持怀疑,但萧彻既已收复失城,大赫也已退兵至乌澪江外,条约的签订便势在必行了。
    宋太尉突然走了出来,朝萧琉恭敬地一礼:“陛下,臣有一惑。”
    萧琉眉梢微挑,声音却很平稳:“说。”
    “若大赫再次来犯,凤新又当如何?”顿了顿,“大赫的多次失信,已经展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难道凤新要继续养虎为患吗?!”
    众臣哗然。
    萧琉看着宋太尉:“所以卿的意思是?”
    “北伐大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卫绍当下走出行列,行礼直谏道:“启禀陛下,大赫国内农商不济,唯一强盛之处便是军事。依凤新眼下之力,北伐只会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乃动摇国本之事,望陛下三思!”
    宋瞻冷笑一声:“卫将军是多虑了吧。如今天下强国只得凤新大赫与南国,而南国又向来与凤新交好,如何会去做那黄雀?”
    兵部尚书孟真亦来凑热闹:“但南国与凤新的联军事宜迟迟没能定下,一切还未成定局。”
    宋瞻身为太尉,名义上执掌兵部,孟真是他的人。
    卫绍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却是想将脏水泼到南国上,忿忿道:“孟大人好说法。这是凤新和大赫的恩怨,何须牵连到南国。”
    宋瞻见卫绍生气,笑容倒不如方才冷冽:“卫将军言重了。摄政王妃可是南国左相之女,孟大人怎么针对南国呢?”
    点到自己的头上,萧彻却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知晓说不过宋瞻的嘴皮子,卫绍收起恼怒,以免给萧彻招祸。
    宋瞻朝户部侍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站了出来,向萧琉报了一串数字……总之就是想证明,若要北伐,粮草兵丁不是问题。
    甚至连钦天监的人也上前,称今年正式出征的好时节。
    在一片吵闹中,终于有人问出了一个问题:“那由谁领军呀?”
    吵闹声霎时消失,殿内一片安静。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偷偷注视着立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萧彻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抬头,淡淡看着萧琉。
    萧琉微微皱眉,面上现出极为严肃的神色。十二岁的孩子,经过七年的历练,已有了天子的威严。
    “朕以为卫将军所言有理。凤新眼下还未到能开战之时。”
    卫绍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宋瞻仍不死心:“陛下——”
    萧琉慢慢截断他的声音:“依方才户部尚书所言,粮草可以支撑凤新北伐至少半年。那,若是半年内没有攻下大赫,又或是期间大赫忽然与周边小国联军,凤新又该如何?”不等宋瞻说话,继续道,“又或是,宋太尉有把握半年内速战速决,将大赫一举拿下?”笑了笑,“若是如此,朕愿任命宋太尉为北伐大将军,领凤新六十万大军……你看如何?”
    宋瞻支支吾吾道:“微臣并非此意。微臣——”
    “既然宋太尉亦赞成朕,此事便不必再提了。”萧琉淡淡扫了一眼众臣,面上一丝笑意也无,“朕意已决。”
    殿内再度鸦雀无声。无人再敢有异议。
    萧琉唇边现出一丝笑:“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正欲退朝,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臣,有事启奏。”
    萧琉看向萧彻,眸中讶异一闪而逝:“不知摄政王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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