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把董慈扔进寝宫里,宫人们早战战兢兢的行了礼退出去了,董慈被摔在地上,浑身骨骼都疼,她知道是因为长久没好好活动的缘故,仔细想一想她似乎有两个月没有好好锻炼身体了,每日都是静坐听十八贤者轮流给她讲经,连站起来走动的时候都很少。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赵小政疯了。
    董慈撑着手腕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自己不能跟他吵架,便平心静气地问,“阿政,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云淡风轻。
    人还是以前的人,但真的有什么变了,放往常她早该生气的,哪里会如现在这般心平气和,是怒是笑是闹,总是个活人的反应。
    赵政胸腔里气血翻涌,却只强压着,静声道,“从今以后你就在寝宫里待着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闭门思过,思什么过。
    董慈知道自己一两个月不回宫不对,她是有点任性了,但何至于胡搅蛮缠发这么大的火。
    董慈压着脾气温声解释,“阿政,我没听话回来是我不对,但是释师父明日便要西行回国,我得去——”
    什么师父不师父!赵政暴躁地打断她,喝问道,“你是想自己跟着去罢!”
    董慈看着怒不可遏的赵政忽地明白过来赵政在担心什么,心里不由一滞,整个人都松下气来,她是有点想去古印度看看,想看看佛教的经典集结盛会,但一来错过了第三次集结,往后第四次集结还要几百年,她肯定遇不上,二来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学习佛理虽然好,但春秋战国的文化盛世她也不想错过,当真去了一来一回顺利了只怕也要五六年的时间,照历史记载这期间荀子先哲身体不虞病逝而亡,这几年她就得去给先哲调养身体,两相比较,只能舍弃前者了。
    还有赵小政,在后世虽说出国留学十年八年都正常,但在这里,便是赵小政同意,她也舍不下。
    两人之间十几年的种种从心头飘过,董慈忽然就想起来两人当真是很久没见了,刚刚蓄积的脾气就这么消散了下去,董慈知道是自己不对,便往赵政身前走进了几步,去拉他的手,摇头道,“阿政,是我一时间有点入迷,阿政,我不会跟去印度的,这里有你,有你们,我舍不得的。”
    被董慈握着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麻刺痛,是因为太渴望的缘故。
    赵政听她说舍不得离开他,心里陡然涌出了一股热意,想把她搂进怀里就此揭过,可他也看得明白,这次是阻止的及时,若再给那妖僧一点时间,董慈当真想刮了头发一了百了也未可知。
    当年他纵容她这点古怪的喜好,没想到有一日会恨透了她这些古怪的喜好。
    赵政一言不发,眸光暗黑一眼望不到尽头,面上喜怒不辨一丝波澜也无。
    赵政如果拿这样的表情对她,就是生气了一直压着没发火。
    董慈知道,但赵政方才把释利房踢得吐了血伤了心脉,他们是不可能在咸阳城里请到医者的。
    董慈想着怎么和赵政说他才不会生气,轻声道,“阿政,我不出去,但是你派个医者去给释利房看下伤好么……”
    赵政心里冷笑了一声,开口道,“寡人三日前便给他们下了逐杀令,三日之内不离开咸阳城,格杀勿论,你就不觉得那妖僧近来渡你入门的次数有点多么?”
    董慈一是不知道赵政还干过这件事,二是听他一口一个妖僧的心里不舒服,她知道整个咸阳城的人都不喜欢释利房这些人,也打算尽快让他们西行回国,国家是赵政的国家,他不让待,董慈也没权利留下人,董慈抿唇不语,知道越说赵政只会越生气。
    赵政心里怒气堆叠,董慈不是蠢,而是根本不愿意往深处想,就像她所谓的任务这件事一样,她就愿意一辈子都当缩头乌龟。
    今日来了个释利房,往后再来个什么的,只怕拿点文籍教授点稀奇古怪的东西吊一吊,她一样神魂颠倒是非不分,赵政开口道,“董慈,寡人放心让你在外面,是认为你有脑子能分得清楚是非黑白,不过现在看来,是寡人高估你了,那妖僧不是号称一切随缘么?怎么就盯住你不放了。”
    为什么说话要这么难听,董慈忍不住回了一句,“赵政,他们都是大贤者,不要一口一个妖僧!”
    赵政嗤笑道,“若当真是舍身渡人的大贤者,何必怕死,费尽心思赶在三日之内拉你入伙,十八人每日轮流给你讲经,足足五十多天,怎么不见他们去渡化咸阳城里贫苦人任何一人,你的名声在咸阳城里如雷贯耳,那释利房有备而来,在狱房里还特意打听过,不是说众生平等么?寡人看倒也未必。”
    董慈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从未深想过这些,赵政不待她反驳,接着道,“别跟寡人说是因为你有慧根,当初寡人若是接待了释利房,只怕有慧根的人就变成寡人了。董慈,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有时候不是光会做事,能认真做事就行,只知道埋头苦干不动脑子,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释利房是要千千万万的教众,渡化寡人和你,一举万利。”赵政说着嗤笑了一声,接着道,“他可曾跟你说过让你跟他一起去普济众生?赠与你经文并且细心讲解译制,可不是给你扔在书舍或者埋在土里用的,当真让你跟他西行,送经文给你干什么。”
    “别蠢了,董慈,醒醒罢。”
    董慈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很不对劲,听经讲文听得入迷了,偶尔也羡慕佛陀六根清净……偶尔也茶饭不思废寝忘食……
    董慈左右看了看靠着案几坐下来,口里道,“阿政你找个太医令去看看他。”
    董慈脸色惨白,眼里水汽肆意,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神色慌乱不知所措当真如同一只掉在陷阱里老鼠一般,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连声音都是颤巍巍的强自镇定。
    赵政别开眼,哑声道,“所以阿慈,放弃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说过了,你的事寡人来解决,你只消安安心心就好。”安安心心的陪着他就好,他会对她很好的,倾其所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释利房投其所好,她是自己上的勾,怪也怪自己蠢。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各取所需。
    董慈想让赵政别说了,便笑道,“阿政你去忙罢,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儿。”
    她这是还想当缩头乌龟,赵政就没见过蠢笨至此的人。
    赵政走到董慈面前,伸手碰了碰她消瘦的脸颊,低声道,“阿慈,放弃罢,别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你做再多,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是赵政第三次说她做的事没有意义了。
    董慈猛地抬起头来,赵政没有跟她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事不过三,董慈胸口起伏,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恶意,一把就将赵政推了出去,双目通红地质问道,“赵政,释利房这件事是我蠢,但这只是一件小事,我自认倒霉,也没有给你的江山带来多大的危害,用了多少米粮你列出个数来,我董慈如数都还给你,没必要揪着不放,这是我的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说算,我的任务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牢你费心!”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的,十多年了,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不就是想让她日日陪着他相夫教子么!
    凭什么让她放弃!她为什么要放弃!
    她如果不是要做这些,那她来这里是为什么!
    她来这里干什么的!
    他不是已经答应过不跟她计较这些事了么!为什么还要胡搅蛮缠!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他的想法依然和以前一样,甚至变本加厉!
    说同意了不计较了都是假的!
    董慈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被她推得撞到廊柱上的赵政,觉得又陌生又不可靠,她永远都不了解他!
    这些事让人烦闷,搅扰得人不得安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烦透了,也厌恶透了,董慈脱口道,“阿政,我们分手罢!”
    董慈话出口看见赵政震怒的表情自己也呆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出声反口,她是有点难过后悔,但想一想又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注定的,赵政做的决定旁人难以改变,就这么死循环一般纠缠不清又有什么意思,没有结果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因缘恶果,没有尽头。
    分手什么意思配合着董慈眼里的后悔失望赵政很容易想明白,甚至连想都不用想,无非就是想离开他的意思。
    赵政心里万蚁蚀骨的疼,紧紧咬住牙关从地上站起来,那些妖僧们该死,董慈也该死。
    赵政挺直了背,看着董慈目光里火光跳动,轻声道,“阿慈,寡人只当你被骗了伤心失望了,口出恶言,这句话寡人没听到,你好好在寝宫里想一想,想通了再出来。”
    这没什么好想的,董慈静静的看着他抿唇不语,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赵政心里连道了两声好,看着面前平静如水铁石心肠的女人,忽地道,“董慈,韩国被灭的捷报明日便会送进咸阳城,原本照计划只进攻一半便东上攻魏,但月余前寡人在东临学宫里得了个策士,凭着一条舌头,说得韩然领城投降了,现在秦军正在韩魏的交界上,王翦领兵,择日攻魏。”
    第90章 并肩坐在桃树下
    军国大事, 赵政不会在这上面开玩笑。
    东临学宫可以说是她带出来的衍生产物。
    董慈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当时来的时候老馆长也说过,让始皇帝抽空关心精神文明建设。
    可就像赵政说的,秦国的风气改变了, 必然会间接或者直接的影响朝堂国策, 尤其这是一个士人的时代。
    不可富贵, 不可评判,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
    这是秦国法令对士人的要求,这也是秦国文明风华萧条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的秦国分明不是这样了。
    联名上书这件事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她当时忐忑不安, 甚至都做好了自己出钱雇佣这二十万兵俘驻边修长城的打算。
    但这件事赵政甚至都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就很好的解决了。
    赵政应了士子的请求善待战俘这件事只是导火索, 在天下百姓和士人心里掀起了一层风浪,接着赵国时疫燕国大灾秦国慷慨相救激化了这层风浪,天下士人百姓为之震动,在吕不韦著书立说这当口,爆发了一股空前的学[潮盛况……
    贤臣良将的出现只是偶然,也是必然。
    但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 都是历史中的一部分。
    赵政说了很多事, 听起来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但追本溯源或多或少都跟她沾了边。
    在她沉浸在吕氏春秋的编著中,震撼于各家学派的思想碰撞时,秦国已经发生这么多变化了。
    赵政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听不清彻。
    董慈脑袋发胀,耳朵里都是嗡鸣声,还有自己清晰鼓噪的心跳声。
    其实赵政不必说这么多,她已经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韩王投降, 代表着韩国被灭,比她记忆中提早了二十多年……
    偶然的事件改变了历史,而她一无所知,也无能力为。
    她明白赵政为什么说她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这么大的事都变了,这只是一个开端,秦国不会停下它征伐的脚步,由此引起的后果兴许不可估量……
    董慈听见自己问,“所以呢,阿政,你想说什么。”
    董慈瘫坐在地上,捏着衣袖的指尖泛白发抖,声音嘶哑微弱,赵政微微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但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赵政定定看着董慈,开口道,“所以你口里说的文化二字,和它相关的一切,跟国政密不可分,这道理你不懂,你所谓的组织不可能不懂……”
    董慈听得想笑,心说赵政没去过也没见过她们那里,他的话不可信。
    赵政知道董慈在想什么,眸光动了动,接着道,“史册上的秦国专于法家,百家凋零,愚民苛政,也很快灭亡了,阿慈,治学之风和一国兴亡有无干系,你看不见,你上头的人不可能看不见,兴许你也能看见,但你没想过也没怀疑过,一条必死无疑的不归路,却哄得你甘之如饴赴汤蹈火,阿慈,醒醒罢。”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她又被骗了。
    他以为他是谁呀,手眼通天能知未来事?
    董慈咳了两声笑了起来,“赵政,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们那的事你不知道,我们那的人你也不了解,释利房的事是我掉以轻心了,但我和研究组的人相处过,是好是坏我还分得清,他们都是很好的人,骗我送死这样的话实在是可笑,阿政,你这样胡乱猜测以一概全实在是很没道理……”
    董慈指尖捏着的衣袖上渗出血红色来,是指甲掐进掌心的缘故,她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语调平缓说得有理有据,赵政心里窒息的疼,只觉那群人和这妖僧一样厉害,或者更厉害,能让她这么死心塌地,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相信……赵政平喘了一口气,心说不急,她并不傻,只是还需要点时间。
    空气很闷,让人窒息,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出去。
    董慈四处看了看,踉跄着站了起来,头晕目眩扶住旁边的架子才站稳,晃了晃脑袋看清掌下压着的文简正是她抄录的准备着要埋到咸阳宫遗址下面的那些,心里恶感丛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全扯下来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竹简在空气里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董慈扶着架子大口喘着气,不,不,不要发火,去洛阳,现在就去,去地心,去洛阳……
    清晨的光线照得人眼睛生疼,董慈晃了晃脑袋,眼前旋转的阴影消散了些清晰起来,董慈四处看了看,找到了门在哪里,拖着痉挛僵硬的腿脚走了过去,推了两下没推开,就想起来这是赵政的寝宫,对了,赵政还在这里,他不给她出去,让她闭门思过……
    求他罢,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求他了,但是也不行,她这样去了也没用,需要赵姬,至少需要点赵姬的毛发什么的。
    董慈额头抵在门边喘了一会儿气,又拖着身体走了回来,靠着廊柱滑坐在地上,不着急不着急,想办法,想办法拿到东西了,再想办法出去,不生气不生气,事实是什么样的谁知道,现在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除了让人慌手慌脚不知所措,没有任何用处……
    她连门是推是拉都不知道了。
    手上的血迹染得灰色的衣袍上到处都是,董慈脸色寡白靠坐在廊柱边,指尖上的血肉干了,像是再没力气了一样瘫在两侧,脸色惨白,微微阖着眼眼睛,气若游丝。
    赵政深吸了一口气,将眼里的热意逼了回去,走到董慈面前,轻轻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察觉到她浑身冰凉,手指头甚至僵硬得摊不开,心里就一阵高过一阵尖锐瑟缩的疼,他不能逼她,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这些事,想通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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