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先上昆仑,找寒崚通风报信,再与他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时, 再将宴安从幻境中弄出来也不迟。
    这算盘打的十分好,娆音之前听我一说,也并无二议,虽我与她修为都不算深,但只要能骗过宴安,这结界就依靠宴安而存在,普天之下,修为能与宴安抗衡的神魔并不多。
    房间成型,我收了手,余下的都交由娆音,毕竟这幻境今后是她待着,也该由她来掌控。
    我本欲直接告别,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宴安他到底有什么病症?为何总会忽然发狂?”
    娆音不说话,低头看着宴安,脸与身子悄然变化,变作了当初在人间柳若的模样。
    这张脸与我的脸一模一样。
    我道:“你变得真好,连我也看不出破绽。”
    娆音幽幽抬眼,轻声道:“因为这两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我是她……就好了。”
    她的语调莫名有些渗人,我倒退一步,讪笑两声:“恭喜你如今可如愿以偿了。我就先告辞了,不必送。”
    娆音只那么轻轻挥了挥手,我就被压制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弹。
    糟糕……失算了。
    娆音的眼睛重新看向宴安:“你不想知道,你方才问题的答案吗?”
    “我随嘴一问,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娆音摇头:“我却偏要告诉你。当初魔尊落入凡间,表面是因为与饕餮打了一架,实际上却是因为他的魔气发作,一时间难以抑制。”
    我道:“好娆音,你别说了,我真的不想听了。”
    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我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后,就要被灭口了。
    娆音却自顾自地继续道:“魔尊他……是魔胎。你应该听过这个词吧?”
    “听是听过,但我并不晓得魔胎是什么。”
    娆音道:“这与魔尊的身世有些关系。你以为,魔尊后来为何会堕入魔道?真的是因为那个柳若么?柳若是对魔尊很重要,但也不至于让他一念成魔……她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引子,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魔尊的身体里,本就流淌着魔的血液……”
    我愣了愣,想着娆音横竖不会放我走,倒不如弄个清楚:“他不是天帝与王母的孩子吗?”
    娆音道:“天帝确实是魔尊的父亲。”
    言下之意,王母却并非魔尊的生母。
    这实在是个惊天撼地的秘密。
    娆音语调温柔:“我当初是魔尊母亲身边的一名小婢女,亲眼看着魔尊大人出生,看着他被抹去记忆与魔气,被接到了天庭,一无所知地活着……到最后,所爱之人死在自己敬重的人手下,还是被父亲指使的,同时还毫无预兆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虽然是魔界与天界最高贵的血统,但两者相融,却反而让他痛苦。”
    我古怪地道:“莫非,宴安的母亲是曾经的魔尊?可魔界历任魔尊,分明都是男的……”
    娆音的脸色变了变:“你在想什么?!魔尊的母亲,是上一任魔尊唯一的妹妹。”
    我讪讪道:“哦。”
    娆音伸手,轻轻摸了摸宴安的脸:“魔尊真的受过太多苦了,我知道的并不完全,但……光我知道的那些,已足够让我心疼。他本不该出生,因为父母的关系,他就是传说中那毁天灭地的魔胎,若有一日他彻底无法压抑魔性,便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暴虐的魔,甚至……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物,杀个干净。”
    这与我在天机镜内看到的景象完美对应上了。
    我试探地道 :“如何才能避免他的魔性完全爆发?”
    娆音轻轻摇头:“除非他死。”
    顿了顿,又说:“但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死的……所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建造出一个幻境,困住他呢?”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娆音叹了口气:“无论妖魔鬼怪还是凡人,碰到感情,总是会不理智的,可我已陪在魔尊身边这么多年,漫漫时光,魔尊待我很好,我不会再为自己奢求什么,只希望他能过的好……甚至,我也想过,如果柳若姑娘能复活,魔尊姑娘的脸上能出现笑容该多好,即便她只是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凡女。”
    娆音抬眼盯着我:“可出现的,却是你这样的。”
    我:“我这样的……”
    “你这女人,实在太过绝情,即便你不是柳若,魔尊待你这样用心,你竟一点不为所动。听到魔尊是魔胎,也丝毫没有触动……我一想到魔尊将真心给了你这样的人,心头便一阵苦楚。”娆音手指又动了动,我周围的一切便忽然扭曲起来,“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扮好柳若,但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比你这个柳若好。”
    我困难地道:“我活着也不会留在这结界内的……你杀了我又有何用。”
    娆音道:“只有你死了,我才是唯一那个柳若。”
    我十分想告诉娆音,这世上还有个人长的和柳若一样,远在昆仑,名曰薄山。
    我死了,还有这位仁兄可以随时补位。
    但我已说不出任何话了。
    这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夜晚,先是宴安再是张道士和那几个大汉,最后又是娆音,我看一眼躺在床上昏迷着的宴安,总算明白什么叫害人之心不可无。
    我的思绪逐渐空白之际,整个屋子忽然狠狠一晃,原本已成型的幻境犹如摔碎的镜子,裂出一道道缝隙。
    娆音神色大变:“什么人?!”
    我大喜,不晓得是君扬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是寒崚来救我了。
    娆音收了手,再顾不得我,只拼命输送法力,想要稳住这幻境,她嘶声力竭地道:“不,不行,这里不能消失……这是我与魔尊的房子……”
    可她法力毕竟有限,我们之前搭建这幻境就已费了一番周折,如今宴安还没醒来,有人若发现幻境,从外界破除,简直轻而易举。
    我渐渐也能动了,赶紧伸手一同破坏幻境,在我与外部那人的齐心协作下,最终这幻境还是彻底消失,回到了之前的模样,仅存的幻影犹如点点荧光,逐渐融进暗夜之中。
    娆音尖叫一声,抱着脑袋,不可置信地坐在了地上。
    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来人却是赵钧。
    他与之前所见的虚弱模样截然不同,站的笔挺,神色冷漠,眼内泛着一点凡人绝不可能有的红光。
    娆音猛然站起来,发狠地瞪着赵钧:“你找死!”
    赵钧冷冷地看看她,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宴安,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原来如此,呵,天助我也……”
    他的语调十分奇特,并不似个男人的声音,反倒更像个娇俏温柔的女人。
    这根本不是赵钧,我奄奄一息地靠着墙,回忆自第一次见赵钧以来的种种画面,渐渐有了个想法,然而不等我出声,娆音已直直朝着赵钧冲了上去。
    赵钧不闪不避,看着娆音迎面冲来,只轻轻一挥手,娆音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从这头飘到了那头。
    娆音大惊:“你……”
    刚说一个“你”字,赵钧又招了招手,娆音腾空飞到了赵钧面前,从赵钧的胸膛内探出一只巨大的如同肉虫般的东西,直接缠绕住了娆音,我抬手以仅存的法力打向那肉虫,然这短短一瞬,娆音的身子已迅速变得焦黑,只剩一颗脑袋还保存着原样,清秀的脸上,一双眼睛瞪的极大,并将永远保持这副模样。
    肉虫松开,娆音的尸体被丢在了一旁,赵钧闭目,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片刻后,他转向我,微微一笑,朝我走来。
    我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墙角,赵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我看着他,以一种输人不输阵的气势回道:“不是很意外……阿琮。”
    “赵钧”一愣,随即笑了,用一种更娇俏的语调道:“你再猜。”
    我强自镇定道:“无论你到底是谁,先从赵钧身上下来怎么样?我看话本上说,凡人的皇宫里有种男人叫太监,你的相公现在被你这样一搞,十分像太监。”
    “赵钧”冷笑一声,那肉虫便自他胸腔中长了出来,光华一闪,化作了阿琮的模样。
    我道:“我猜对了,你分明就是阿琮。”
    自赵钧忽然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这坂煌村中,一直出现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琮身上毫无血气,赵钧一个凡人被狗血泼了却形容枯槁又是怎么回事……
    阿琮对我摇了摇手指:“我没说你猜错了,但你也只猜对了一半。这么多年来,你到底是聪明了一点点,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究竟是谁吧?若朦。”
    ☆、一念成魔
    托梦千年和那饕餮的福, 我想起过许多往事, 但往事如云,飘在天际, 又似鸿雪,转瞬即化,记忆中有许多影子, 却都十分零碎,并不清晰也不连贯。
    在我还是一颗若萍草的时候, 身边除了师父,活物实在少的可怜,只有土壤中一只小虫总是钻来钻去, 它靠在我身边,为我和周围的植物松土,沾染师父为我浇灌的灵气, 很快有了神智, 口能言,目也能透过厚厚的泥土视物, 她还能到处游走,东看看西瞧瞧, 再将看到的事情一股脑告诉我。
    她有个我远远不及的地方, 就是十分勤奋努力。
    彼时我唯一所想所愿, 便是能长长久久待在师父身边,后来对师父起了歪心,便想要修成人形, 也只是为了更好地陪伴师父,当他的“娘子”。
    阿虫则不然,她的愿望比较宏大,首先她要修出人形,接着要白日飞升,不要当妖要当神仙,还不能是那些名册录里都排不上号的小散仙,得是个顶顶厉害的上仙。
    我每日浑浑噩噩,靠着师父浇灌的灵气缓慢地修行,自己毫无上进之心,阿虫靠在我身边,则在拼了命地修炼,我见她十分辛苦,时不时分出自己的一些灵气给她。
    在那些散乱的记忆中,我隐约记得阿虫开始总是不愿接受我送她的灵气,说是靠自己也可以,我便没有强求,到了后来,阿虫虽努力修炼,修为也还是差我一大截,便终于松了口,开始接受我送她的灵气。
    我还同她说“以你的努力,将来一定会比我有出息,指不定能像师父一样厉害。到时候我跟在师父身边,万一师父欺负我了,还能跑去找你呢”。
    阿虫当时并未回话,只默默在我身边修炼,再后来她越来越厉害,我也主动给了许多灵气,她终于渐渐超过了我,离修成人形还差一步时,到底是趴伏在我身上,决定不再应付我这愚蠢又懒惰的若萍草,要将我一口吸了干净。
    可我分明记得当时她被那采药人忽然摘下,灵力反噬衰竭而亡。
    阿琮……或者说阿虫,给了我一些思考的时间,睥睨着我半响,慢慢地道:“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很惊讶吧,我没死,虽然那时候,我与死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变回了一条最普通,最恶心肮脏的泥土中的虫子,徒留曾经的那些记忆……若朦,我真的很生气,很怨恨。”
    阿琮之前将所有的法力都藏在赵钧身上,现在露出真身,法力远在我之上,我打不过她,便与她讲道理:“你不是我弄死的,是那个采药人弄死的。”
    阿琮摇了摇头:“我曾经恨他,但他已经被我给彻底惩罚了……那一世,他家中闹鬼,请了个道士来,打了个两败俱伤,我趁机吸取了那些灵力,重新变成了一个稍有修为的妖,重新开始修行,终于在他即将老死之前,将他给杀了。非但如此,我还在他身上留下了我的印记,只要他投胎,不管成了人还是动物,我都会去找他,以各种方式杀了他。”
    我不说话,阿琮继续道:“后来我觉得这样没意思,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上一世的记忆,每一世我找到他之前,他也都过过快乐的日子……甚至,他过的还很少,每一世都当了状元,加官进爵,我每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都已经享受了所有这一世可以享受的乐趣!而我,曾被他害的从差点飞升,沦为一只地底的虫。”
    我道:“你……”
    阿琮道:“这一世,他终于命没那么好了,我提早发现了他,又一步步牵引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虫道:“不过很可惜,到如今,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印记了,想来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道:“那赵钧这一家呢?”
    “你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有时间问这些,真是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阿虫道,“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很生气,采药人随时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你,我去了昆仑都寻不到你,甚至因此法力大失,在坂煌村暂且住下,然后我发现了三岁的赵钧。”
    “真正的赵钧……三岁就死了?”
    “不错,他三岁的时候,我便附在他身上,趁机会将他的那些亲戚都给吸了,只留下他母亲,因为如果他一个亲人也没有的话,我也会过的很不舒心的。后来我的法力越来越高,我怕附身之事被发现,便想了个法子,将大部分法力寄存在傀儡赵钧身上,他只是个凡人,再厉害的神仙或者妖魔,都不可能怀疑到他身上去。”
    不得不说,这个主意确实不错,至少宴安都没发觉此事。
    我道:“你回过昆仑。”
    阿虫冷冷地看着我,嘴角居然带了一丝同情:“你还是这样喜欢昆仑?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咱们刚能说话,我给你说了很多地方,说你有了人形,就可以到处走走,可你说你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昆仑。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喜欢昆仑的冷,喜欢昆仑的风,喜欢昆仑的雪……但其实,你只是喜欢寒崚而已。”
    “我当时只是不知道何为喜欢,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从未隐瞒。”我解释完,又觉得这番对话实在古怪,“你为何在意这个?该不会你对我……”
    阿虫深吸一口气:“闭嘴,你明明也并非凡人,乃是一颗若萍草,为何却满脑子人类的七情六欲?!看你这模样,是一点也记不得你最后为何离开昆仑,堕入魔道的?从你踏入坂煌村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我多期待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啊,可你居然和当时没什么区别,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道:“我为何离开昆仑,为何堕入魔道?”
    寒崚借薄山的嘴说过,我是他为了除掉宴安而丢去魔界的,可听阿虫的意思却并非如此。
    阿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宴安,道:“一会儿将你与这法力极高的魔都给吸了,我的修为便无人能敌,从前你送我不少灵力,如今又带着肥肉送上门,作为报答,我就让你看一眼吧。”
    阿虫闭目,双手大张,周围卷起阵阵不存在的狂风,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将我给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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