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宁昂走后,周胤微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待画上的墨迹彻底晾干后,才小心地将几上的画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画筒里。
    周胤微携着画筒出了靖室,慢慢走到道观外侯着的马车旁,他上了车,安置好了画筒,刚想撩开帘子吩咐随行的小厮返回靖室将画具收拾好,就听车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多谢老乡带路……你可知这玄都观中有一位永锡道长……我、我来找他求签……”
    周胤微掀开前车帘,只见道观前熙熙而往的人群中,左瑞与一名贩夫模样的汉子立在一起,正对着“玄都观”的牌子絮絮地说着话。
    左瑞今日换了一身兰色的襕衫,还特意带了顶荷叶巾,两样虽都是半旧的装束,但看起来也算适宜妥贴。
    周胤微远远地盯着左瑞看了片刻,方想收回目光,就见左瑞朝那汉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
    周胤微心下一怔,不由又去看那汉子,那汉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口中一边不停地说着什么,一边伸手去扶左瑞。
    左瑞直起身,从袖子里掏了半串钱出来递给那汉子,那汉子连连推拒,还指了玄都观一下,才把左瑞的钱给推了回去。
    周胤微坐在车上,眼瞧着左瑞与那汉子道了别,接着整了整冠帽,似有些局促不安地走进了道观中。
    周胤微抿了抿唇,他摸了一下方才被安置好的画筒,缓缓地起身下了车,他拍了拍外披的鹤氅,对随行小厮慢悠悠地吩咐道,“快去我常去的那间靖室将画具收来,再将这车牌卸下来放到底下去,若有事寻我,除了父亲,其他一概不得拿来扰我,知道了吗?”
    随行小厮应了下来,尔后又不放心似地追加了一句,“二少爷,这天色……”
    周胤微微笑道,“我知道,虽然天色尚早,但春闱在即,我理应在家用功温书才对。”
    随行小厮看了周胤微一眼,低垂下头,不再多言。
    周胤微笑了笑,便抬脚朝道观的方向走去,他方跨过道观主门,就一眼看见左瑞正对着道观院中的那只香炉鼎愣神。
    周胤微心念一转,悄悄绕到左瑞的身后侧,作势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左瑞微微一凛,方回过神来,他一转头,就见周胤微正笑意吟吟地立在他身旁,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唤道,“永锡道长……”
    周胤微笑道,“是左公子啊,”他轻笑道,“真是赶巧了。”
    左瑞听到“赶巧”二字,一下子就红了脸,他不敢去看周胤微的那一双美目,便喏喏地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来……是想来求一支签儿……”
    周胤微微微笑道,“贫道上回听左公子说想求一支‘功名签’,不知左公子今日前来,可是仍为那‘功名’二字?”
    左瑞似乎有些羞赧,“我只是想求签儿,”他想起周胤微上回冷淡的模样,便补充了一句,“不论什么‘功名’。”
    周胤微抿嘴笑道,“我虽是会解一些‘诗签’,不过有时解得也不全对,因此寻我解签的香客是少之又少。你若有心想得全解,我倒与这儿的几位有名道长相熟,不妨就此荐之与你,如何?”
    左瑞作了个半揖,道,“求签问道终究是为求心中一念,即使解得不准,只不碍了我的心念就是,请道长但解无妨,实不必顾及全解与否。”
    周胤微看了左瑞一会儿,暗忖此刻小厮应已将靖室的画具收拾了,于是点头道,“好,”他转过身道,“你且随我往后面靖室去罢。”
    语毕,周胤微便迈步朝靖室原路折返回去。
    果不其然,待二人到靖室时,室内已然拾当安妥。
    周胤微引着左瑞在几前跪坐下来,随手取了一签筒,在左瑞的对面盘腿坐了,将签筒握在手里抖了三抖,模仿道士的样子念了几句经,便将签筒朝左瑞递去。
    左瑞自小在上邶州长大,去城中见到的礼拜寺比道观要正模正样得多,因此此刻对于周胤微并不专业的求签方式十分信服,不疑有他地伸手挚了一支签儿,未看一眼,就递返了回去。
    周胤微接了来看,只见那象牙白颜色的签子上刻携着一句五言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周胤微读了,心下一怔,抬头看见左瑞一脸好奇又期待的样子,便将这支签儿藏进袖中,面上平静道,“是支白签,不作数的,你且再抽一次。”
    左瑞“嗳”了一声,并不追问,又伸手挚了一支。
    只是这回他递给周胤微时,显而易见地迟疑了一下。
    周胤微接了,瞥了一眼,立即将签上的字样念了出来
    “华亭鹤唳讵可闻。”
    左瑞轻声道,“此句取自昔年陆士衡临终之语,这意头似乎……”
    周胤微心中犹疑,面上依旧悠悠然道,“非也,”他淡然道,“此句取自李太白的《行路难》,其诗用典频繁,陆士衡‘鹤唳华亭’之语仅为其中一典而已。”
    左瑞心下一松,忙又问道,“不知道长作何而解?”
    周胤微随口吟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太白此诗虽言虚名无益,但亦有不否事功之意。因而此签名为及时身退,却意在‘功成’二字,可谓是一支上签了。”
    左瑞展眉道,“果真如此?”
    周胤微笑着点了点头,复看了一遍签文,又道,“再看这‘鹤唳’二字,应是取自《诗经》中的《鹤鸣》一诗,其诗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左公子得此上签,恐怕不日就要‘声闻于天’了呢。”
    饶是左瑞是个再敦厚不过的读书人,听了这话,也不免心中一喜,“若如道长所说,那可真是一支上上签了!”
    周胤微淡笑道,“还不能算作上上签。”
    左瑞奇道,“道长何出此言?”
    周胤微将手中的签递还给了左瑞,微笑道,“‘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左公子若想为‘它山之石’,尚须寻得一块‘可琢之玉’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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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行路难·其三
    唐·李白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才多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士,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有口”,反用伯夷、叔齐典故。
    《史记》“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于首阳山。”
    “含光”,言不露锋芒,随世俯仰之意。
    “贵无名”,以无名为贵。
    “子胥”,伍子胥,《吴越春秋》“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遂伏剑而死。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
    “李斯”,《史记》“李斯喟然叹曰‘……斯乃上蔡布衣……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
    “华亭”二句,用李斯典故,《史记》“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秋风”,用张翰典故,《晋书》“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为大司马东曹掾。
    ……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或谓之曰‘卿乃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
    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时人贵其旷达。”
    2“鹤唳华亭”
    《晋书》晋吴郡人,字士衡。
    服膺儒术,词藻宏丽。
    祖逊,父抗,世仕吴。
    吴亡,机闭门勤学,作辩亡论二篇,以述吴之兴亡,及其祖若父之功绩。
    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
    华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
    后事cd王颖,受命讨长沙王乂,拜大将军,授河北大都督。军败被谮,颖使收机,机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遂遇害。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
    陆机的祖父陆逊,是吴国的丞相。
    父亲陆抗,是吴国的大司马。
    年轻就有奇才,文章当代无双,信奉儒家学说,举动都合乎礼仪。
    陆机二十岁时吴国灭亡,陆机退居故里,闭门勤学,这样共过了十多年。
    陆机的祖父父亲都是吴国将相,在江表有大的功勋业绩。
    到太康末年,陆机和弟弟陆云都到了洛阳,拜访太常张华。
    张华向来看重他们,还说“讨伐吴国的战役,好处是得到了这两位青年才俊。”
    太安初年,王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伐长沙王乂,让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之职,军败被谗言造反,司马颖派遣使者收押陆机,陆机说“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尔后被害。
    3《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幽幽沼泽仙鹤唳,鸣声响亮上云天。浅浅渚滩游鱼浮,有时潜入渊潭嬉。在那园中真快乐,檀树高高枝叶密,下面楮树矮又细。他方山上有佳石,可以用来琢玉器。
    此处“它山”二句利用其它山上的石头可以错琢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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