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琅州,州府衙。
    “……关于文氏要捐田的事,宋大人都同我说了,”范垂文呷了一口茶,“旁的我也不多说,我只劝周大人一句,若是文氏果真要捐田,不论捐去哪个司局,只要与州府衙有关,周大人皆理应将此事呈奏圣上才是。”
    周胤绪道,“话虽如此,可……”
    范垂文接口道,“周大人放心,”范垂文搁下茶碗,悠然却坚定地说,“无论周大人允不允文氏捐田,文氏都不敢为难周大人。”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范大人的这个‘不敢’,我来上任前,在家时就听家父说过,”他顿了顿,道,“但我依然‘无日不惴惴’,总是‘不敢’相信呢。”
    范垂文看了周胤绪一眼,似玩笑般地说道,“周大人的这个‘不敢’,倒让我‘惴惴’起来了。”
    周胤绪这回没笑,“文氏在琅州影响甚远,别的不提,”他淡淡道,“就说我初上任时,听宋大人说起这‘文大善人’一词,便不得不……”
    范垂文微笑道,“宋大人的性子,周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宋大人只是一向爱打趣罢了。”
    周胤绪顿了一顿,又轻声补充道,“……可在牌桌上时,彭大人也这么说呢。”
    范垂文微笑道,“宋大人与彭大人说的‘文大善人’,是指文翰林。文翰林虽远在定襄,但素日在圣上跟前行走,必定卓识远见,知道能让周大人亲自上折陈述的事体,绝非寻常小事。”
    周胤绪笑了笑,刚想张口说什么,就听范垂文又道,“再者说,若是这封折子上的不合时宜,周太师定会……”
    周胤绪接口道,“那也不一定罢。”
    范垂文一怔,不禁下意识地看向了周胤绪。
    周胤绪默然片刻,又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文府做客时,文好德便同我提起杜怀珠的事,我当时就想,万一……”
    周胤绪说到这儿,没再说下去,他抬起头,与范垂文对视了一眼,淡笑道,“范大人必定在笑我多心罢。”
    范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我是在想,彭大人那天在牌桌上说的话竟这么快就应验了。”他说着,慢慢敛了笑容,对周胤绪认真道,“周大人是‘善’,可若是‘善’得太过了,旁人或许就会以为周大人‘软’。”
    周胤绪笑了笑,这回的笑容变得有些涩,“家父尝说,我头次为官,理应先做官再做事,如今听范大人一席话,想是我这官做得不好,因此事也不容易办了?”
    范垂文抿了一下唇,郑重道,“我并无此意。”他淡淡道,“周大人是为体恤乡间民情,才往城中商户身上想办法,圣上看在眼里,必定体念周大人的一片慈心。”
    周胤绪淡笑道,“‘一片慈心’这四个字,不该用在我身上,”他微笑道,“若不是我一来,两位大人就带我下了乡,我还不知道这些呢。论及对乡间百姓的慈心,我实在比不上两位大人。”
    范垂文笑了一下,忽而转口道,“若是周大人执意受纳文氏捐田,我也不便拦阻,只是这其中有几桩事体,我须得说得周大人知道。”
    周胤绪忙道,“范大人但说无妨。”
    范垂文道,“这官营的‘慈幼局’虽应归州府衙管,但周大人最好,”他一字一顿道,“不要去碰这‘慈幼局’的账目。”
    周胤绪一怔,道,“可文氏那边的账目交接……”
    范垂文道,“周大人不妨放手让底下的小吏去做。”
    周胤绪沉吟片刻,道,“虽说我一向就不爱理账,但万一……”
    范垂文接口道,“即使有什么‘万一’,那也是小吏们的疏漏,与周大人有甚相干?”
    周胤绪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范垂文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又微笑道,“自然了,若是事态重大,我和宋大人也会帮着周大人一起参阅公文的。”
    周胤绪道,“范大人似乎……”他抿了一下唇,“十分不愿我参与照管‘慈幼局’呢。”
    范垂文笑了笑,就见周胤绪面容平静地问道,“范大人是因我爱恋稚……”
    范垂文道,“不是。”他淡然道,“周大人喜欢何种人,是周大人的私事,我是怕有人借题发挥,才多提醒这么一句。”
    周胤绪微笑道,“可广德军的‘赈贷’在琅州乡间放了这些年,却并未见‘有人’对彭大人借题发挥啊。”
    范垂文笑道,“那正是因为彭大人从不亲自理账的缘故。”他微笑道,“彭大人是一向地抓账不理账,除了朝廷批文,其他各色文书与账目皆是能避则避,抑或让底下能管事的小官小吏共参一函,因此就是‘有人’想寻错处,不仔细了一般还真寻不出来。”
    周胤绪似玩笑般问道,“那倘或有人仔细了呢?”
    范垂文道,“倘或有人仔细,也有小吏从旁顶罪,若非重大过失,一般也牵扯不到彭大人。”
    周胤绪听了,不禁又想起自己刚到琅州,去文府做客时,彭平康对他说的那些打杀小吏的话,他想着想着,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与焦躁,“彭大人果然治下有方,若换了我,却是万万做不了这些事的。”
    范垂文淡笑道,“周大人这话却错了。”
    周胤绪奇道,“不知何错之有?”
    范垂文微笑道,“彭大人这么做,大体并非为了做事,”他笑道,“而是为了做官。”
    周胤绪一怔,随即道,“……范大人的话,我记下了。”
    范垂文笑道,“我的话也不是什么圣贤哲理,周大人听了便听了,记不记下都无甚妨碍。”
    周胤绪点了点头,又道,“除了这一桩,范大人还有其他事要叮嘱吗?”
    范垂文道,“嗯,还有,”他伸手拿过茶碗,“周大人允了文氏捐田,已是给了文氏一个人情,若是文氏捐了田,又提出第二桩请求,周大人可不要再轻易应允了。”
    周胤绪心下一凛,问道,“范大人以为,文氏会再提出何等请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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