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东市。
    陆绍江走进定襄东市的文玩店铺时,铺子里的伙计正同一秀才模样打扮的书生推销品物。
    陆绍江倒不在意这片刻冷落,他在铺中四处转悠着闲逛,似是乐得清闲。
    “……若用来写笺帖小字,这‘羊毫兰蕊’笔是最适合不过的。”文玩店的伙计打开一方长匣子,对着站在面前的左瑞细细解释道,“公子您瞧,这便是‘三副二毫’了。”
    左瑞盯着匣子里的那支毛笔看了一会儿,有些怯生生地开口道,“何为‘三副二毫’?”
    伙计道,“这笔头制时以兔毫为心,用纸裹齐,再拿羊毫附在外头,统共就是二层;又用兰蕋将羊毫染成兰芽包的模色,共三副差小,皆用笋箨叶束定,接入竹管成笔,这就是‘三副二毫’了。”
    左瑞听了,心中惊叹不已,他强捺着面上不露,故作镇静地问道,“此笔大约几钱?”
    伙计笑眯眯地报了一个数字,尔后又热切地道,“瞧公子您是头一次来店里买笔,小的不如再给您包几张官门里头惯用的‘黄花笺’如何?”
    左瑞张了张口,嗫嚅了一下,道,“这……有没有其他种类的羊毫……”
    伙计笑道,“公子您可别再为难小的了,这定襄人用笔,多用兔毫与狼毫,羊毫不过用作兼毫披笔而已,现在哪里还有人会拿全羊毫制的毛笔赋诗写字呢?”
    左瑞的脸微微一红,“这……这也不一定罢,许多地方养了羊,养兔的就少,就、就用……”
    伙计又笑道,“现在还在用全羊毫的,多是穷乡僻壤里用瓦劄子的乡下胥吏!公子您方才说要买笔用来写帖子,小的劝您一句,这定襄的侯门高宅可最是附势,您若不挑上一支好笔,就是写得再好的文章,也递不到那些贵主儿跟前!说不定那门房里的家生奴才扫一眼,都在暗自笑您太过苛俭了呢。”
    左瑞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听到那一句“乡下胥吏”,还是因为被那一句“递不到贵主跟前”说服了的缘故,他自顾默然了片刻,忽而拔高了点儿声量道,“……我……昔年黄鲁直用羊毫笔,不也写出了《老杜浣花溪图引》吗?……”
    陆绍江闻言,微微地侧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将余光投向了左瑞所立的方向。
    伙计笑道,“您说的这种‘鲁公羊毫样’,是散卓笔,唯宣州诸葛氏所制有,昔南唐国后生前专用此笔,特命其为‘点青螺’,每枝酬价十金,妙甲五代,号为‘翘轩宝帚’。公子您若实在需要,交下订金,小的这就安排人手,为您去宣州……”
    左瑞的脸更红了一分,他忙摆了摆手,磕磕巴巴地道,“不、不用了。”他又盯着面前的匣子看了一会儿,道,“这价钱实在太高了些……有没有再便宜一些的……”
    伙计笑眯眯的,露出了一点儿志在必得的狡黠神情,“公子您且想,您现下买这一支笔,如今看来价钱是高了一些,但到明儿您靠这支笔得了哪位贵主的青眼了,如今付出的这些钱不就都赚回来了吗?待到您明儿青云直上之时,像这一支‘羊毫兰蕊’,您还不放在眼里呢!俗语说,‘有本才得逐利’,小的看您的模样,就知道您定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
    那伙计正说中了左瑞的心事,左瑞笼了笼袖子,一只手摸到袖子放着的钱串子,他摩挲了两记,刚要张口应下,就听身侧响起了一把似笑非笑的磁性嗓音,“买了这‘羊毫兰蕊’,又包了‘黄花笺’,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缺了‘李廷圭墨’了。”
    左瑞一怔,刚要说话,就听伙计淡笑着开口道,“哟!这位公子请稍候片刻……”
    陆绍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巧的名帖,搁到了伙计和左瑞面前的匣子边上,“倒不是我多管闲事,”他收回手,转向左瑞笑道,“只是此间文玩店是舍弟在定襄的产业之一,我见这位公子形容窘迫,似是……”
    话音未落,左瑞便忽而开口道,“我买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匣子边的那张名帖,朝陆绍江递了回去,口中却是在对伙计说道,“替我包起来罢,那个……‘黄花笺’,对,我也要了!”
    伙计看了陆绍江一眼,赶忙应了下来,合上桌上的匣子,便往后头替左瑞包装去了。
    陆绍江伸手接过被递回来的名帖,笑了一笑,道,“这店中伙计为推销商品,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方才的话,未免就说得过了些,公子不必全数当真,须得量力而行才好。”
    左瑞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硬声硬气地道,“多谢公子好意提醒,这区区一支毛笔,我还是买得起的。”
    陆绍江也不恼,只是笑着温声道,“我只是见公子气质不凡,故而想来与公子结交一二罢了。”他顿了顿,见左瑞别过脸去不应声,便微笑着继续道,“不知公子可尝听闻柴桑的那一间‘格致书院’?这书院之中,便有公子方才说得那一幅《老杜浣花溪图引》呢,公子若有雅兴,不妨……”
    左瑞心中正在盘算刚才花出去的钱数,听到陆绍江在一旁喋喋不休,心下便有些不耐,好在他还能维持着面儿上的风度,“如今秋风乍起,柴桑路远,怕是不便前去,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陆绍江的笑容里透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啊,真是可惜,我本想着,若是公子有意,说不定,还能为公子安排一份教职呢。”
    饶是左瑞再敦厚,也听出此刻陆绍江是在讽刺他中不了进士,他侧过头,刚想拿话堵回去,就见文玩店的伙计包着匣子从后头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公子!小的已然替您包装好了,您看看,可合您的心意不合?”
    左瑞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钱来,重重地拍到了案上。
    伙计一眼扫过去,还未清点,就笑道,“公子,您这钱数不够,大约还少了半缗呢。”
    立在一旁的陆绍江不禁咧了咧嘴。
    左瑞涨红了脸,道,“你再点点!怎么会不够呢?”
    伙计笑眯眯道,“小的方才报的是笔连同送的这‘黄花笺’钱,这匣子钱却没囊括在内呢。”
    陆绍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低头掩了一下口,尔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了一串钱,数了半缗,轻轻地搁到了桌上,笑着开口道,“你是收钱心狠,我却不忍看这位公子‘买椟还珠’,半缗钱而已,我替这位公子付了,如何?”
    左瑞的脸顿时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旁侧的伙计却早已替他应了下来。
    陆绍江又打量了左瑞几眼,忽而拿出方才被递回来的那张名帖,当着左瑞的面儿,塞到了那方被包装好的匣子底下,又对他笑道,“这半缗钱权当结交而已,我并非那等斤斤计较之人,公子若实在不便,也不必再还了。”
    左瑞看了陆绍江一眼,闷头抱起包装好的匣子,又将那张名帖塞进了怀里,再不发一言地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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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孔齐《笔品》“予幼时见笔之品,有所谓三副二毫者,以兔毫为心,用纸裹,来年羊毫副之,凡二层。有所谓兰蕋者,染羊毫如兰芽包,此三副差小,皆用笋箨叶束定,入竹管。有所谓枣心者,全用兔毫,外以黄丝线缠束其半,取其状如枣心也。”
    2“散卓笔”,出自南唐制笔高手诸葛氏。
    诸葛氏制笔有术,技艺精湛,锋毫尖锐,外形圆润,铺下不软,提起不散。
    李煜的妻子娥皇生前专用诸葛笔,特命名为“点青螺”,李煜弟从谦亦用诸葛笔,每枝酬价十金,妙甲于当时,号为翘轩宝帚,据说,宣城特产的诸葛笔,笔头是用鼠须制成,故又称”鼠须笔”。
    梅尧臣《宛陵集·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诗“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
    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笔盖出于宣州,自唐惟诸葛一姓世传其业。治平、嘉祐前有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云一枝可敌它笔数枝。”
    相传此笔的制法,不用柱毫,不分心副,而是用两种或一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能做到尖、齐、圆、健四德具备。
    3其实在明代的巨幅书法兴起以前,纯羊毫的毛笔价格比较廉价,一般都是给民间不太富裕的人用的,上层阶级的文人的写字主流是用兔毫或者狼毫,羊毫笔真正的巅峰是随着清代碑学的兴盛,才成为毛笔笔头的主流用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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