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清宁宫。
    宋士谔缩在锦被里,屋外隐约传来日渐薄脆的枯叶窸窸窣窣的摩挲声,细听得久了,似乎又像是外边儿宫人在窃窃私语,实在叫人疑惑。
    动作间,汗珠从国君的额角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宋士谔抚摸着对方光滑的肩胛骨出神,琢磨那被囚在禁苑里的白奴是不是真也有柔肠百结的心思,同那些华傲国挥舞着砍刀和弓箭的木速蛮完全不一样。
    肉身的快意伴随着疼痛,他“嘶”地一声皱起了眉。
    木速蛮攻城略地,肆意劫掠,把砍下来的头颅挂在马背上炫耀,将抢来的女人占为己有。
    然后撕开你,使用你,污染你。
    人变回牲口和工具,原来虚弱的学识和尊严,突然一文不值。
    安懋慢慢撑起身子,闭着眼粗喘“……你躺着不动,倒是熨帖得很……”
    宋士谔瞅着他发笑,从下巴沿着颈子抹到胸口,一手温热的水珠。
    宋士谔抬起湿热的手掌,往安懋眼前倏忽一晃,半是调侃地扬眉笑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安懋一愣,回过味儿来后毫不留情地往宋士谔身上拧了一记,“少恶心人!”
    宋士谔不轻不重地“哟”了一声,看向安懋的眼里全是笑,“圣上近来脾气不小啊。”
    安懋抬起手,轻轻拭去方才落在宋士谔脸上的汗珠儿,“你既知道,平日里就该乖觉些,别总让我替你周旋。”
    宋士谔微微一怔,两手又从后头绕上来,攀上安懋的脊背,“……虽是在后宫,可圣上亦应自称为‘朕’才是……”
    安懋笑道,“我若自称了‘朕’,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宋士谔笑着偏过了头,只觉侵入耳中的簌簌落叶声又清晰了些,“我啊,”他顿了一下,复转回脸来,“自然就是‘奴才’了。”
    安懋抬了抬身子,宋士谔浅笑了一下,顺从地放开了手。
    安懋跪坐起来,用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玩笑道,“那朕便效法上古五帝之尧禅舜如何?”
    宋士谔笑了起来,“圣上敢作汉哀帝,小臣却不愿作董圣卿啊。”
    安懋眉头一挑,玩味道,“为何?”
    宋士谔舔了一记唇,笑道,“‘允执其中’四字,小臣担当不起。”
    安懋闻言,笑着一把抓过宋士谔垂下的手腕,往自己胯下伸去,“这有何难?”安懋说着,不觉压低了嗓音,“朕这就准你‘执其中’。”
    宋士谔“咯咯”笑道,“圣上歪曲古意,可是不学无术啊。”
    安懋道,“朕虽歪曲,但大体不离其意,总不如宋卿曲解得多。”
    宋士谔一怔,立时便敛了笑容,“……小臣知错。”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另一只手作势推了一把,“圣上今日若再动兴,小臣可要受不住了。”
    安懋轻笑道,“宋卿矜持若此,如何还能自比董圣卿?”
    宋士谔歪了歪头,浅笑道,“多因圣上之雄伟,远胜汉哀帝百倍罢。”
    安懋看了宋士谔一会儿,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是‘不学无术’,怎的宋卿对福嗣王便不依不饶,对朕却宽容如此?”
    宋士谔容色不变,只是将声调略略放冷了些,“圣上‘不学无术’是为迁就小臣才疏学浅,福嗣王‘不学无术’却是为忤逆……”
    安懋笑着接口道,“福嗣王不过是少年心性,宋卿却屡用‘忤逆’二字,未免言过其实了罢。”
    宋士谔道,“可福嗣王竟以商鞅之策劝谏圣上,分明是……”
    安懋道,“朕没听福嗣王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锦被,“福嗣王亦是随口一说,宋卿也太将福嗣王的话当一回事了。”
    宋士谔麻利地起了身,取过架上的手巾给国君擦拭,“于福嗣王,小臣不得不较旁人更谨慎些。”
    安懋伸手拿过亵衣,慢慢披上,“同样是小时聪慧,倒不见宋卿这般议论四皇子啊。”
    宋士谔笑了一下,将手巾扔进了搁在一边的金玉盆里,“四皇子虽聪慧,却谦逊好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之乎者也,助得甚事’这般狂妄之词来……”
    安懋系上亵衣,“福嗣王亦说不出,”他淡淡道,“这原是宋太祖说的。”
    宋士谔跟着拿过自己的亵衣,“若是福嗣王当真安分守己,又怎会将人主之语脱口而出,圣上……”
    安懋道,“朕赐婚福嗣王予周氏女时,福嗣王还说要‘效仿宋仁宗’呢,”他笑道,“儿戏之言,福嗣王一向说得不少,朕也不是一无所知。”
    宋士谔一怔,尔后道,“圣上是不愿启本朝‘因言获罪’之先例……”
    安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打断道,“昔年汉哀帝即位时,为避豪强侵占田土,以‘限田令’颁诸天下,不想随后此令却为董圣卿所破,遗害甚远。”他微笑道,“宋卿既意指福嗣王妄言,方才以董圣卿自比,岂非僭越?”
    宋士谔浅笑了一下,似是玩笑般道,“董圣卿位极人臣,封侯千户,小臣却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即使圣上要问罪僭越,恐怕也寻不出什么由头罢?”
    安懋淡笑道,“由头多得是,”他顿了顿,又似调笑般地道,“譬如‘阴阳不调’,就是桩极好的由头了。”
    宋士谔一愣,尔后恭敬地躬下身,行了一个宫礼,淡然道,“奴才不敢。”
    安懋盯着宋士谔散落在肩头的乱发看了片刻,接着温声叫起,道,“朕哪里舍得让你做甚‘奴才’呢?”他笑着一展臂,柔声道,“就是这‘奴才活计’,朕也从未让你动手做过罢?”
    宋士谔连声应是,随即又作揖道,“圣上既起来了,小臣这就到外头唤内侍进来伺候。”
    安懋笑了笑,道,“好。”
    宋士谔直起身,自行穿戴整齐后,便缓步朝外走去。
    他刚绕过屏风,还未行至门口,就听安懋在背后叫住了自己,“秋凉了,往后起床时,别忘了先给自个儿添件衣裳,否则冷风扑了热身子,害了病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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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士谔说的这句“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取自《庄子》,此句原文是“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所以重点是后面这句“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2这句《庄子》的典故原意是庄子比喻宋国政治黑暗。
    宋国有个政客向宋偃王献策。
    暴君宋偃王那天心情好,听了很舒服,赏那家伙小车十辆,那家伙请庄子去看他的车展,意在炫耀。
    庄子说“算了吧。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黄河岸边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编织苇席,赖此糊口。小儿下河游泳,潜入深渊,闭眼瞎摸,摸得宝珠,价值千金。
    老父骂小儿不懂事,说‘快捡石头来,给我砸碎吧!千金宝珠从来都是衔在深渊下的黑龙嘴里,你能摸得,那是因为黑龙睡了!天哪,幸好睡了!要是醒着,俺到哪去捞你尸骨!你连寒毛也剩不下一根呢!’
    如今宋国政界水深,比深渊更深,你摸不透!宋国暴君心狠,比黑龙更狠哟,你斗不过!赏你车辆,那是因为暴君睡了。要是醒着,早就斩你成肉酱啦!”
    《庄子》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
    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
    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寐,子为赍粉夫。”
    3“允执其中”是汉哀帝封赏董贤时写的诏书中的一句话。
    “效仿尧禅舜”也是汉哀帝宠幸董贤时说的要禅位给董贤的话。
    当时,汉成帝的外戚王氏家道衰落,只有平阿侯王谭的儿子王去疾,在汉哀帝为太子时担任庶子得到宠幸,到汉哀帝即位后,担任侍中骑都尉。
    汉哀帝上认为王氏没有高居官位的人,于是因旧恩亲近王去疾,又提拔他的弟弟王闳担任中常侍。
    王闳的岳父萧咸,是前任将军萧望之的儿子,长久担任郡守,因患病被免,担任中郎将。
    萧咸、萧育兄弟并在朝廷,董贤的父亲董恭很羡慕他们,想与他们结为亲家。
    王闳替董贤的弟弟驸马都尉董宽信求娶萧咸的女儿为妻,萧咸惶恐不敢当,暗中对王闳说“董公为大司马,皇上的册文说‘在朝中掌事诚信’,这乃是尧禅位给舜之文,不是三公旧制,年长的人见到这,没有谁不害怕的。这难道是我家女儿所能承受得了的吗?”
    王闳秉性有智略,听了萧咸的话,内心里也明白了。
    于是回去告诉董恭,巧妙地表达了萧咸自我谦虚不敢高攀的意思。
    董恭叹息说“我家因什么对不起天下之人,而被人所害怕到这种程度!”心里不高兴。
    后来汉哀帝在麟麒殿摆酒宴,与董贤父子及亲属聚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都在旁侍候。
    汉哀帝有一些酒意,不慌不忙地看着董贤而笑,说道“我想效法尧禅位舜,怎么样?”
    王闳进言道“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所有的。陛下继承帝系,应当传位给子孙直到无穷。世代相传的大事至关重要,皇上不要随口说!”
    汉哀帝默然不高兴,左右之人都害怕。
    于是把王闳赶出去,以后不得再侍宴。
    《汉书》是时,成帝外家王氏衰废,唯平阿侯谭子去疾,哀帝为太子时为庶子得幸,及即位,为侍中、骑都尉。
    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旧恩亲近去疾,复进其弟闳为中常侍。
    闳妻父萧咸,前将军望之子也,久为郡守,病免,为中郎将。
    兄弟并列,贤父恭慕之,欲与结婚姻。
    闳为贤弟驸马都尉宽信求咸女为妇,咸惶恐不敢当,私谓闳曰“董公为大司马,册文言‘允执其中’,此乃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长老见者,莫不心惧。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
    闳性有知略,闻咸言,心亦悟,乃还报恭,深达咸自谦薄之意。
    恭叹曰“我家何用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意不说。
    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
    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
    于是遣闳出,后不得复侍宴。
    4“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宋太祖赵匡胤在当上皇帝以后,准备拓展外城。他来到朱雀门前,抬头看见门额上写着“朱雀之门”四个字,觉得别扭,就问身旁的大臣赵普“为什么不写‘朱雀门’三个字,偏写‘朱雀之门,四个字?多用一个‘之’字有什么用呢?”
    赵普告诉他说“这是把‘之’字作为语助词用的。”
    赵匡胤听后哈哈大笑,说“之乎者也这些虚字,能助得什么事情啊!”
    《湘山野录》上指门额问普曰“何不只书朱雀门,须著之字安用”
    普对曰“语助”。
    太祖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5汉哀帝的“限田令”
    汉哀帝继位初期,以左将军师丹代替王莽担任大司马辅佐朝政。师丹一上任就向汉哀帝提出限田限奴的建议,企图使汉家摆脱厄运。经过群臣讨论,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制定具体规定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诸侯王的奴婢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商人不得占有土地,不许做官。超过以上限量的,田蓄奴婢一侓没收入官。
    汉哀帝对这一诏令也没有支持,后来他竟一次赏赐董贤两千顷土地,是限田最高额的近七十倍,于是,限田、限奴婢令成了一纸空文。
    《汉书》哀帝即位,师丹辅政,建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孝文皇帝承亡周乱秦兵革之后,天下空虚,故务劝农桑,帅以节俭。民始充实,未有并兼之害,故不为民田及奴婢为限。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数巨万,而贫弱俞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
    天子下其议。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请“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请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期尽三年,犯者没入官。”
    《汉书》上欲侯贤而未有缘。会待诏孙宠、息夫躬等告东平王云后谒祠祀祝诅,下有司治,皆伏其辜。
    上于是令躬、宠为因贤告东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诏封贤为高安侯,躬宜陵侯,宠方阳侯,食邑各千户。
    顷之,复益封贤二千户。
    丞相王嘉内疑东平事冤,甚恶躬等,数谏争,以贤为乱国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狱死。
    6“阴阳不调”是王莽罢董贤的诏书词。
    元寿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汉哀帝驾崩。
    六月二十七日,王莽派谒者以太皇太后诏书的名义就在宫殿下给董贤下诏说“自从董贤入宫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至,平民遭罪。三公,是皇上最重要的辅臣,高安侯董贤不懂得事物道理,担任大司马不能令众人满意,不能用来击败敌人安抚边远地方。收回大司马印绶,令董贤罢官回家。”
    《资治通鉴》六月,戊午,帝崩于未央宫。
    《汉书》莽使谒者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贤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归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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