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幼子才一岁半,她为人母后,儿子是她心中极大牵挂。如今诸事安排妥当,李皎所想的,乃是只要一家三人在一起,夏国生活再苦,也能怡然自得。郁鹿这一闹,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玉安慰妹妹道:“他还太小,不如你们在乎他那般在乎你们。你就留下他吧,也不必回北冥,我亲自来教养他,不会误了呦呦。之后等他长大些,懂事了,再看他是否愿意跟你们留夏国吧。”
    李皎算是开明的人,勉强点了头。
    她心中郁郁,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李玉凝视垂坐下位的妹妹半晌,说:“既然诸事已定,我们来商讨下给呦呦的封号吧。”
    李皎猛地抬头。
    李玉淡声:“平阳王如何?”
    李皎心中大跳。她家呦呦本没资格封王,因她去做质子的缘故,李玉补偿到呦呦身上,在呦呦尚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要给这个小孩儿封王。双字王,是郡王封号,不是亲王,勉强算合适。然而最不合适的,是李玉作天子之前,他受封的,就是平阳王!
    平阳王封号一出,臣子们不得大乱,不得猜测天子的用意何在?天子用自己作天子前的封号,封一个尚牙牙学语的小孩儿,这背后的意思,太让人心惊。
    李皎低声:“皇兄你是铁了心么?若你自己有子……”
    李玉神色淡淡:“你想多了。我只是给呦呦一个可能性而已。他母亲为我魏国牺牲至此,他得一个封号,我尚觉得亏欠良多。至于魏国日后究竟如何,还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玉已这样说,李皎便不多说了。李玉属意于她儿子,要亲自教导她儿子,李皎无可无不可吧。她当然更希望呦呦日后不要进入朝堂,能和他阿父一样闲适悠然,走走江湖,最是安康。但若呦呦心有大志,李皎也不会去阻拦。
    当天子多好。
    有人愿一生小康,有人愿扶摇直上。有人委顿,有人乐观。有人往下走,有人向上看。明明有这么个机会放在面前,李皎怎么会代替呦呦来拒绝呢?
    且待日后呦呦长大,看他自己心意吧。
    九月初十,天气转凉,秋意将落,河西的战争已完全停止。大魏天子身在河西,候来凉国和夏国的皇帝,三国结盟,应承五年之内不开战。三国天子歃血为盟,诸旗猎猎,数万将士共同观望,以防有人趁机刺杀天子。
    盟约进展顺利,无人添乱。
    三国天子喝酒时,凉国皇帝瞥一眼夏国皇帝,心有不甘,觉若非夏国插手,自己未必败得如此厉害;夏国皇帝目有深意地看眼魏国天子,想自己的长子和幼子都建议跟魏国结盟,可见这魏国天子手段很高;魏国天子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冷漠地喝歃血酒,心中想着如何休养生息,日后重与凉国开战。
    相约五年不犯国界?
    那是因为凉国自己国内内讧生,战不下去了。
    开玩笑。
    凉国犯大魏之仇,他李玉来日必报。
    雁莳雁将军骑马在高台下,看他们三国皇帝指鹿为盟。风拂过,雁小将军托着腮帮,看她男人,心中将三国天子比较来比较去,心中自豪,觉得还是李玉最为年轻,英俊,才华横溢;
    李明雪和江唯言则站在李皎夫妻的身后,李皎和李玉谈过后,李玉认为身在夏国危机四伏,只有郁明一人在身边,李玉不放心。李玉给了江唯言解药,却又给李明雪下了药,一边牵制江唯言,一边让他二人跟随李皎前往夏国。李明雪懵懂不知,江唯言则心知这是李玉给他的机会,李明雪能不能好起来,得看他要如何做才能让李玉满意;
    刚刚能下床的林白和杨婴也站在高台下,仰头看着三国之盟。三国之盟像个笑话,不管别的两国如何打算,他们大魏的天子从一开始,就准备了毁约。只是李玉之前从没毁过约,给人造成大魏天子一诺千金的错误印象。不毁约,只是条件不够。例如现在,李玉就安排好了林白和杨婴。在结盟之后,林白与杨婴将前往凉国,借助杨婴的身份,在凉国做个内应,时时传递消息给大魏。何时大魏真的收拾完了凉国,二人才得真正自由。
    人人心中自有思量打算。
    在三国天子结盟结束后,便是互换质子。另外两国换出的,皆是男子。其中夏国的大皇子有心想把他的最大威胁赫连平换去凉国,可惜夏国皇帝疼爱幼子,未能同意,使人颇为可惜。三国中,只大魏换去夏国的质子,乃是大魏长公主李皎。
    郁鹿小朋友呆呆地被侍从抱着,看他阿父阿母走向陌生人中。那里群马候立,装扮与他们不一样的蛮族男子冲他母亲友好地笑;还有另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站在夏国皇子团中,痴迷于他母亲的美貌。郁呦呦看着母亲背身,在这一瞬,忽然间明白了离别的意思。
    郁鹿有些后悔,他张口——
    哒——!
    马蹄声溅,由远而近,穿云破雾。马蹄声在一众将士耳边响起,众人凛然,疑心一直紧张的意外即将到来。马蹄声来自大魏军团的方向,雁莳骑在马上,眯眸向尘土飞杨的地方看去。她忽而认出了什么,抬手示意诸人放行。
    女郎声音冷而干脆:“师兄!嫂嫂!稍等——!”
    李皎和郁明回头,郁鹿小朋友回头,他们看到白马破尘,一骑飞如梭。束发的白衣女郎身手伶俐地跳下了马,身后诸位江湖弟子跟随她跳下马。三**团中议论纷纷,看众人跟随女郎走向长公主夫妻。得人解释,众人才知这位面容凌厉的女郎,乃是北冥派新任掌教。
    北冥派掌教那桐走到了郁明和李皎身边,风起云动,发丝拂面。她从关中一路赶来,为的便是郁明和李皎二人。夫妻二人讶然看她,那桐干脆利索,解下腰间剑,双手相托送出,面向李皎:“嫂嫂。昔日你与师兄助我登上掌教之位,曾有约,我将斩春水送与嫂嫂,让情侣刀剑凑于一起。然我左等右等,无奈嫂嫂忙碌,不记得跟我要剑之事。我得知嫂嫂即将前往夏国,恐再拖下去,永无送剑之机,是以千里相行,特来送剑!”
    斩春水光华流离,落在李皎眼前。
    李皎与眉目清淡的那桐对望,再低头看那剑。曾几何时,她总想拿到斩春水这把剑。她觉得既是情侣刀剑,合该在她与夫君手中。她想拿到这把斩春水,从十四岁那年,一直想到了今天。
    但一直没有得到。
    当李皎终有可能得到斩春水时,她见到了斩春水出鞘。斩春水之风华无双,绝不输于望山明。望山明之势,斩春水之快,让刀剑即使不相合,也天下无匹。
    从那时起,从第一次见到斩春水在那桐手中大放光彩,李皎就淡了得到这把剑的念想。斩春水这把名剑,应该在那桐手中光彩照人,而不应该落在她这个不习武的人手中明珠蒙尘。
    她昔年念念不忘斩春水,是她得不到郁明。她对郁明之渴望,寄托在一刀一剑上。而今郁明是她夫君,她渐渐心安,不惧怕郁明离开自己。只是一把剑而已,李皎没有以前的执念了。
    望着那桐的眼睛,李皎微微一笑:“不必了,师妹收着这把剑吧。”
    那桐冷声:“怎么,嫂嫂以为我输不起?放不下一把剑?”
    李皎悠声:“我与夫君曾托聂先生帮我们铸剑,我侍女明珠知道,你可去寻她问候。斩春水于我无用,那把所铸剑又迟迟不成。师妹可等候数年,待那把剑铸好,你再来送我。”
    那桐眉目一跳,静静望着嫂嫂。
    李皎微笑,如山似水。
    她低声:“师妹,帮我照顾好呦呦。”
    那桐愣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她伸手握嫂嫂的手,借两手碰触将一方木匣送了出去。
    李皎面上无波,手指轻轻拂过木匣上雕刻的花纹。她此时不知匣子里是何物,只能先藏于袖中收起,不被人知。待她人到夏国打开木匣,才会知那桐将她和郁明曾送给北冥的那瓣雪莲花瓣还给了二人。异乡他国,那桐的关心,不用口诉。
    此时此刻,李皎与郁明望一眼,两人转身,看向身后静候的夏**团。郁明握住李皎的手,二人再看眼郁鹿,齐齐别了目。
    他们走上前。
    风起云涌,如海潮般掠向二人,拂动二人的衣袍。青年衣袍飒飒生风,女郎裙裾被风向上扬起,形成一道弯曲的弧度。弧度下,露出女郎的雪白绣鞋——
    在风吹动衣袂的这一刹那,在李皎和郁明走向夏**团的刹那,人间寂静,众生皆望。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的心经内容是借鉴敦煌的,我改了几个字,并不是我自己写的,没那么有文化哈哈。然后说这卷结束了,明天开始终卷春秋篇!
    ☆、第130章 1.1.1
    楚之南有冥灵者,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占有大椿者,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庄子·逍遥游》
    五个月后的夏国国都统万, 草长莺飞, 正是春盛时节。
    夏国原尚武好骑,然统万近年来学习大魏文化,喜肖大魏长裙博带,男女弹唱。统万城中酒坊林立,旌旗飘飘,更兼大魏国长公主来夏为质, 双方交流文化, 统万如今正在修建的一座三层大酒肆, 据说便是魏国长公主与夏国皇子赫连平合作的生意。酒肆初开, 人如流水,络绎不绝。
    年少的女郎面容雪白, 腰肢纤细, 站在一众来来往往的客人中,仰着明眸打量楼上的人。她长发漆黑肌肤莹润, 立在人中清朗而干净,睫毛扬起下的眸子灿亮无比。她刚从人中挤出来, 站到了楼梯口,返身招呼身后的人:“江哥哥,快来快来!”
    尚在人群中的高大青年默然跟随, 面容与眸色一样冷淡。
    此女郎乃是初初十六岁的李明雪,男子自然是江唯言。二人去年跟随大魏信阳长公主李皎夫妻来到大魏,今年李皎刚出资建了座酒楼,开张第一日,李明雪便过来堂姊的酒肆玩耍。她自是不知李皎想潜移默化将大魏文化渗透夏国的用意,然这般三层酒肆,在大魏长安也不多见。夏国风尚与魏不同,难得见到与魏国建筑风格相似的酒肆,李明雪心情雀跃无比。
    江唯言忽然抬头,眼神犀冷似簇箭,往楼上探去。
    他同时道:“明雪,过来。”
    李明雪应声过去时,也看到了楼上人一闪而过的面容。楼上有雅舍开窗,郎君看到女子清秀明丽的面孔,略略笑了一下。当他推门而出,扶着栏杆站在楼头时,江唯言和李明雪都认了出来,这人是夏国的大皇子赫连乔。
    赫连乔素来与赫连平不和。魏国前来夏国做质子的公主李皎又与赫连平交好,那与赫连乔的关系自然不会多好。然赫连乔此人又颇好美色,自李皎来夏,赫连乔多次于公开和私下场合暗示过李皎,并与李皎的夫君郁明多次争斗。赫连乔对李皎爱慕无比,虽家中妻妾成群,却仍拜倒于李皎石榴裙下。无奈李皎已为人妇,且并无与他私下相约的意思,再加之郁明实在不好惹,赫连乔只好无奈退让。
    不过李皎虽然无动于衷,李皎的堂妹李明雪,那也是一等一的美人。眼下美人立在楼间仰面而笑,烂烂芳华,不经意间美目流盼,顿勾得赫连乔心中酥酥如过电。他情不自禁地关了窗,从门内走出。
    赫连乔走下楼,身后仆从环绕。他看到江唯言将李明雪护到身后,不屑地扯了下嘴角。他的弟弟赫连平生相秀丽温润,不似大夏人;赫连乔则相貌粗犷,鼻梁高挺,颇有大夏人的风姿。赫连乔站在楼上,主动与李明雪打招呼:“原来娘子今日也在啊。今日为庆公主殿下开张之喜,我做东,请娘子上来喝几杯酒吧。”
    来夏国半年,大魏人都要学说夏国话。赫连乔的话,李明雪和江唯言都听懂了。
    李明雪睁着明眸,踟蹰向后缩,牵住江唯言的衣袖。她能看出赫连乔对她的不怀好意,自然心中胆怯。江唯言一动不动,赫连乔口上说喝酒,眼睛却色眯眯地盯着李明雪不放,同是男人,谁看不出他的司马昭之心呢?
    江唯言代替李明雪回绝:“我家殿下有事招呼明雪,恐怕要让殿下您失望了。”
    赫连乔眼眸眯起,冷声:“你不过一个扈从,能代替你主子说话么?明雪小娘子,上来喝酒吧。质子受缚,兼初日开张,你我心知肚明,别让你家殿下下不来台面。”
    李明雪低头:“……我不想跟你喝酒。”
    赫连乔微笑:“怎么,不给我面子?要不要去跟你家公主殿下说说,看她给不给我面子?你们来我统万为质,别以为与我小弟交好,就忘了你们自己身份。长幼有别,主客有序,便是我小弟在这里,也要乖乖陪我喝酒!”
    江唯言握紧了手中的剑,楼上的赫连乔挑衅地看着他,倒要看这个人是否真的敢拔剑。赫连乔身后扈从跟的不少,此时皆冷冷看着下方江唯言。江唯言心事几变,目色沉沉,压低眉心看着楼上嚣张的夏国大皇子。按他本意,此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李明雪,并欲图不轨,江唯言自是一剑杀了他去。纵是满楼扈从,江唯言武功恢复后,也心有傲气,自认无人能拦住他离开。
    然江唯言已不再是昔日无所束缚的夜阁首牌杀手。
    他千里迢迢,跟随李皎来夏,为的也不是快意恩仇。他心有所求,便不敢肆意。他恐误了李皎大事,纵是看李明雪受欺负,手按在剑上,指腹粗茧几次划过剑鞘上的花纹流苏,他仍在拔剑和不拔剑之间犹豫。
    赫连乔眼观他之犹疑,笑意更加充满讽刺了:“扈从就要有个扈从的样子。这里遍是主子,哪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江扈从,你退下吧,别给你主子招祸。今天这酒,我请定了!”
    “明雪小娘子,上来吧!”
    夏国大皇子赫连乔向来张扬跋扈,统万人皆知。此时赫连乔在酒肆中闹出如此大动静,众人说话声都慢慢小了,他们盯着那个从魏国来的美丽女郎,心中充满了同情。赫连乔之好色,是夏国国舅都摇头叹气的。区区一个魏国女郎,如何能应付得了?
    李明雪确实应付不了。
    江唯言身子肌肉紧绷,手按在剑上,迟迟不出。李明雪感受到进退不得的难堪,肩膀微微颤抖。她记得江唯言对自己的三令五申,说行事一定要顾忌她堂姊李皎的身份,不要误了她堂姊的事。李明雪身在统万,整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为李皎遭来祸端。眼下赫连乔威胁,李明雪心中抗拒,却也害怕她拒绝了,会给李皎惹祸。
    少女眸中噙起了泪雾。
    江唯言脸上肌肉紧绷,眸子骤缩,恨不得能暴起杀人。
    楼上人跟着赫连乔吆喝:“上来喝酒啊!我们皇子又不是坏人,能把你怎么着?”
    统万民众都跟着吆喝鼓劲,心中兴奋,想看这魏国娘子如何应对他们的皇子赫连乔。
    骑虎难下之时,众人头顶听到了一把清凉慵懒的女声:“皇子殿下来我楼中庆我开楼,明知我堂妹害羞,还拿我堂妹开玩笑,不妥吧?”
    众人齐齐仰头,赫连乔偏头别目,看到同一楼层,一扇门开,白裙玉带的女郎款款步出。女郎花颜月貌,青丝扎于腰际,身形纤细婀娜,行来步履优雅似莲开。环佩叮当,空山幽兰,闻喧享静,尽是琳琅之气,惹人遐思。此女甫一出场,一双楚楚秋水眸淡淡扫过楼下人,不知多少人在她面容下自惭形愧,躲开了女郎的眼睛。
    赫连乔眼睛亮起,扎在此女身上舍不得挪开了。他更是积极向前跨一步,声音热烈:“皎公主!”
    “堂姊!”李明雪充满欢喜地看到女郎现身。
    江唯言松了口气,忙扯着李明雪,赶到李皎身后站定。
    李皎风华盖世,赫连乔最是得不到她,便最是充满念想。她一出现,李明雪这种美人,就不落在赫连乔眼中了。但是赫连乔再看到李皎身后跟着的那个青年,脸顿时黑了,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平非常无语地笑了笑:“这酒肆是我和皎公主一起开的,开张之日,我当然在了。”
    赫连乔脸色难看,他不待见赫连平,觉赫连平此人小妇所养,弯弯肠子倒是不少。最关键的是赫连平总是跟他争抢东西,其他抢,女人也抢。例如李皎,李皎就不怎么喜欢赫连乔,却常跟赫连平混在一起。夏国朝中人皆知李皎和赫连平是一派,赫连乔心中羞耻,觉得自己当日怂恿李皎来夏,是在给赫连平搭线。赫连平心中不定怎么嘲笑自己。
    而越是这样,赫连乔越不甘心。
    看赫连平和李皎在一起,赫连乔再往李皎身后看,没看到那个让他心有余悸的青年身影,顿时放下了心。某人不在,赫连平很有胆量地嘲讽道:“我三请四请,皎公主总是有借口不赴我的约,却和我小弟打得火热。怎么,公主又和我小弟有事谈?你们整天哪来那么多事谈?公主你那驸马那么厉害,他是不是不知道你和我小弟总是私下相约啊?”
    李皎唇翘了翘:“哪有私下相约,开张之日我做东,请楼中人喝酒。殿下不必担心,我夫君今日不在楼中,你不必左顾右看。”
    一句话堵得赫连乔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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