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唇角弯弯,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知道了。”
    声音还是不太带着情感。
    顾和以笑着摇了摇头,她没继续说这个问题,而是打开了连着后院的小门,踏了进去。
    小院不大,一共就只有三间房,不过江纭自己一个人住肯定是绰绰有余的,顾和以这么瞧着,觉得还有能有一间房改成库房,将香品存在这里一些,也好省的总是需要从京郊的作坊那边往这边运。
    她带着江纭把这三间房全都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最是宽敞的一间说道:“这间就装成你的卧房吧,你需要什么,习惯用什么,都与我讲,我都帮你备齐,另外两间房大小差不多,拿出一间来当做库房存放香品,剩下那一间就你自己处理吧,你看看想要怎么装,都和我讲就行。”
    这一遭对于江纭来说,一直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小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记得大概是家穷,他又生得模样好看,就被买到了风月居。清倌培养不容易,从小他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到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琴技已经了得,像他之前那样的清倌,若想赎身,价格不菲。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被人赎身。
    一个清倌,在风月居那种地方,弹弹琴、下下棋,偶尔画几张拙作,因有技能傍身,又不必遭受千百人的践踏侮辱,也是怡然自得了。
    谁想过转眼之间就被人强行侮辱,清倌变红倌,一直在风月居待下去,免不得像其他红倌一样日日接客的结果。
    日日接客,与被人赎身之后困在宅中,像是个宠物一样豢养着,供不知是男是女的主子玩乐,说不出哪个更差一些。
    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有了第三个选择。
    当他看到顾和以那双纯粹欣赏的眼眸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了。
    昨日他随着九叔去了客房,言谈之中也知道了,替他赎身的是做香料生意的顾家大小姐,顾家兄弟二人在去年一夕之间没于海难,这种在京中广为流传的事,他身处风月居自然是听说过,甚至就连顾大小姐那“抛妻弃妾”的言论都有听人议论过。
    是个大胆的女子,当时他就这般想。
    如今一见,便知道之前在风月居听说的一些风言风语全然是假,这样一个落落大方、偶尔古怪精灵的女子,又怎可能是众人口中的“妒妇”呢?
    叫他一个从小倌馆中出来的人,给香品铺子做伙计,也亏得顾大小姐能想得出来。
    总之是他占到了便宜。
    眼前的房间还是空旷着的,落了些土,看起来也不算好,但如今却是他独住的房间了,若能顺利的话,他日后可能会在这里住上几年,甚至是十几年。
    江纭瞧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忽然有了那么一种感觉,那个受辱的日子似乎忽然就与他远去了,以昨日为界,他的一生已经划成了前后两部分。他垂下了眼眸,轻声道:“能有独立的住处,我已经很感激大小姐了,装潢与用度无需讲究,大小姐随意安排吧。”
    顾和以“唔”了一声,“也好吧,叫我随意安排的话,我就都交给九叔去准备了。”
    她随后量了一下这三间屋子的大致尺寸,拿了前面铺子里的纸张和毛笔,以水润湿了毛笔,然后直接在墨块上涂了涂,沾上了些颜色,以数字在黄麻纸上写下了尺寸。
    这般不讲究的直接用沾了水的毛笔去润湿墨块,江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就算只是商贾之家,好歹也是个大小姐,怎么就这么的……嗯,放荡不羁呢?
    若是叫一些个古板的读书人见到了这么个用墨方法,非得气地说不出话来。
    “关于咱们卖的香品,我提前稍微讲两句。”顾和以站在铺子中,从柜台后面拿出了几块香牌和几包佩香来,没直接递给江纭,而是放在了柜子上,往前推了一下,推到了江纭的面前,“咱们的香呢,有一些会是市面上不曾有过的味道,日后也争取每一季都上一款新的香,这两日你就先燃香了解一些这几款的味道。”
    风月之所一般都是会大量燃香的,江纭对于各种香料或是合香,自是非常了解,他从柜子上拿起了一包佩香,轻轻嗅了嗅,“味道确实是好。”
    自家的香被人夸奖,顾和以当然是高兴的,她笑了笑,颇为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王奕和这么些年来自己瞎琢磨的合香,平心而论还是很不错的。
    她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个小纸包,每个纸包上都已经标好了对应的名字,放到了柜台之上,“这几样香你都带回顾宅,这几天先挨个的闻闻味道吧,我先叫人把后面院子所需全都备齐,你再来这边住下。”
    江纭把柜台上的几个小纸包全都收好,“明白了。”
    “嗯,那咱们就先走吧。”顾和以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亮,“江纭,你吃过清宁街上的丁香馄饨么?”
    采文在一旁一听,就知道自家小姐又想吃那丁香馄饨了。她在顾和以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算长,可那丁香馄饨可真是没少吃。
    江纭摇头,“在风月居时,我很少出楼,所以未曾尝试过。”
    顾和以状似可惜地一叹,抬手轻轻在他的肩膀处拍了两下,“带你去尝尝人间美味,不虚此生啊。”
    采文简直是忍俊不禁,她怎么都不明白,为何小姐会对那丁香馄饨这般喜爱。
    ……
    直到午时,九叔才回了顾宅。
    回了顾宅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已经听说了顾和以与贺穆清两个人搂搂抱抱不清不楚传言,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昨天知道小姐去风月居带江纭回来只是为了铺子,刚刚放松下来,怎么就又出了个贺穆清和小姐的传言?
    他知道顾和以带着江纭去了铺子那边了解情况,也知贺穆清被顾和谦罚跪了两个时辰,此时正在自己的房间中休息,就趁着顾和以不在,直接去寻了贺穆清。
    贺穆清见到了九叔,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要下床,被九叔按了下肩膀。
    九叔拍拍他的肩膀,又自己搬了椅子过来,沉吟了一下,缓着声音说道:“你这孩子一直聪慧,应该知道,我为何特意过来见你吧。”
    “穆清自是知晓的。”贺穆清早就料到九叔会来找他,已经提早想好了自己的说辞,“关于小姐与穆清之间的传言,皆是些风言风语,想来是穆清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仆就得到了小姐与九叔的重用,所以为人所妒忌,才会引发了事端。给小姐造成了这样不好的影响,穆清心中过意不去,一定会查出是谁最先这般谣传的。”
    他神情真挚,大大方方地看着九叔的双眼,不躲也不闪,端的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九叔知道他对顾和以极为忠心,可是也不确定他的忠心到底是因为喜欢顾和以,还是只是因为感激顾和以。他稍稍眯了下双眼,确认般问道:“你所说的,可是真心实意,对小姐没有动其他的心思?”
    贺穆清忽然想到了昨晚的轻吻,还有那个拥抱。
    他的心脏忽然快速地跳了几下。
    他想大大方方的承认,想让自己这卑微的喜欢被大家认可,可是他知道这不能。
    随后他点点头,违心地应着,“穆清绝无其他心思。”
    “嗯,那好。”
    九叔说得松快,叫贺穆清心中松了口气,忽而又听到九叔继续说道:“我会寻个合适的时间,将你的心思转达给小姐,叫小姐放心的。”
    刚松了口气的贺穆清忽然顿住,好在没有在脸上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来。
    该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九叔虽然并非是在宫里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成长的,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经过了不少事,也不是说糊弄过去就能糊弄过去的。
    从九叔口中转达给小姐,他贺穆清对小姐一点儿那种心思都没有……小姐如果真的有些喜欢他,会不会很是失望?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可贺穆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反驳九叔,只能回答:“那便劳烦九叔了。”
    九叔起身,将椅子放回了远处,伸手搭上了房门的扶手。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年纪轻轻就聪慧稳重的男子,心下有些复杂,若单单说贺穆清的仪表和能力,倒也是能配得上小姐,只可惜出身太差,只是一个被捡回了顾家的小乞丐,若是贺穆清与小姐真的有了些什么,传出去恐怕会叫人笑话。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了缓神,才道:“你既然跪了两个时辰,腿上疼痛,就先歇上一日吧。”
    说完,就离开了贺穆清的房间。
    贺穆清心中思绪万千。
    因不想让小姐知道他那卑劣的心思,也不想让九叔发觉他们的不对劲儿,所以他从未承认过自己对于小姐的喜欢,同样小姐也从未真的与他讲过“喜欢”二字,可如今……
    九叔却要去对小姐说明他并不喜欢小姐。
    他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去做了。
    屋中叫他觉得有些闷热,就重新穿上了床边的鞋子,撑着膝盖剧痛的腿出了屋,来到了庭院中,进了小亭,轻轻靠着小亭的柱子,出神地望着已经泛出了新绿的庭院。
    清风吹拂过来,惬意到让他打了个呵欠。
    如果这时候小姐能与他一同坐在这里就好了。
    他不自觉地又去想到了顾和以,又想到了昨日在廊下亲昵举动。
    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快地休息了,他虽然膝盖疼痛,可心情是非常愉悦的,眯起了双眼,感觉到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上,不多时就进入了浅眠。
    也说不好过了多久,一阵交谈声将贺穆清从浅眠中带出,他揉了揉眼,就听庭院里有声音说道:“这么早就用了丁香馄饨,倒是有些不知晚饭该何时用了。”
    清清润润,是江纭的声音。
    贺穆清的脑子瞬间清醒,立刻就反映了过来,这是小姐与江纭一同出了门,还一起去了小姐最爱的那丁香馄饨摊吃了馄饨。
    心中有些发酸,昨日小姐还对他搂搂抱抱,今日却又与其他男子一同出行了。
    他想,如果自己直白的告诉了小姐,他喜欢小姐,那小姐就会只单单对他自己一个人好么?
    他是觉得不会的,毕竟小姐是富贵之家,若是喜欢模样好看的男子,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来,就像去了一趟风月居就带回了一个江纭一样。
    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大都是不会被珍惜的吧。
    与九叔刚刚谈完的时候还在纠结,这时候他便又已经决定了,还是不要与小姐表明为好,免得未来小姐有了新人忘了旧人,让他平添笑话。
    说话声越来越近了,贺穆清听到顾和以对江纭说道:“来与我去那亭子中坐会儿,我有事与你讲,采文就回去休息吧。”
    贺穆清忽然有些想逃跑,不叫小姐发现自己曾经在这里呆着过,可眨眼之间顾和以就已经带着江纭来到了亭子前面。
    见到了突然之间就坐的笔直、还透露出些许局促的贺穆清,顾和以眉眼弯弯,“你也在这里啊,怎么还从房间里出来了,这是腿不疼了?”
    这时候怎么能说不疼。
    贺穆清把声音放得软软的,低声回答:“还是会有些痛,不过房间中有些闷,穆清就出来待上一会儿。”
    他其实是想故意在江纭面前说上一句“小姐帮穆清上完药,已经好多了”之类的话来着,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今天刚跟九叔聊完,就这一样在江纭面前说,万一江纭告诉了九叔,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才忍了下来。
    “嗯,也是,一直在屋子中确实闷了些,已经开春儿了,等看看哪天大家都得了闲,可以一起去京郊踏踏青。”顾和以边说边走进了亭子里坐下。
    江纭冲贺穆清点头示意之后,也坐了下来。
    江纭身为风月居的清倌,从小就学习了琴棋书画,能写得一手好字,算账敲算盘什么的虽然不会,但要是只需要把每一笔交易都如实记录,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顾和以就也没兴起再请一个记账先生的打算。
    “在铺子中,江纭你不仅需要给进了门的富家小姐们介绍最新的香品,还要向他们推荐加入我们的贵宾服务,我先举个例子吧,比如每人花费一百两银子可以成为咱们铺子的贵宾,成为贵宾的人,可以提前一个季度拿到我们的新款香品。所有贵宾都要记录在册,每个季度的最初,我们专门派人免费将下个季度才会广泛出售的香品送到府上。”
    顾和以又开始了她像是大忽悠一样的讲解,滔滔不绝,“她们入了贵宾,最直接的有三个好处,一个就是我们可以送货上门,不需要她们叫人亲自走上一趟;二一个就是,我们每个季度最初送去的这一份,都是免费获得的;当然,最重要就是她们可以比不是贵宾的人,提前一个季度使用新香,其他人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这样一来呢,她们就是独一无二得了。你在与她们讲的时候,一定要利用她们的攀比心理,让她们交钱,成为贵宾。”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微眯着双眼,露出了爱财的精光。
    “除了每个季度之初的这免费香品呢,成为贵宾还可以参与积分,在咱们铺子,花费五十两银以上,以后购香可以给她们便宜百分之二;花费二百两以上,以后购香可以便宜百分之五;花费五百两以上,可以便宜百分之十,以此类推。我这么讲,能讲得明白吗?”
    江纭点点头,眼神中难得闪过了那么一丝笑意,“讲得很明白了,只是……大小姐方才的样子,瞧着实在是有些奸商的影子。”
    顾和以故意把脸上的表情一扳,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样的贵宾制度,长期以来还能给她们省钱呢,哪里是奸商了?说起来,你可是都记下了?”
    “嗯,基本都记下了,多亏大小姐讲的清晰明了。”就这么片刻的时间里,他就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疏离情绪,嗓音淡淡,仿佛刚刚的笑意只是错觉。
    “嗯,等一会儿我在书面上整理一份更详细的交给你,刚刚我只是笼统地说一下大概思路。”
    “小姐。”贺穆清忽然开口,“待作坊那边稳定下来,不需要时常去人之后,穆清也去铺子里帮忙吧,当日的账目,穆清正好能在当日理清。”
    他就是找个借口,让自己可以随意来去仓库、作坊和铺子这三个地方,小姐无论去哪里,他在无事的时候都能自然而然地去寻小姐,也免得小姐去了铺子,总是能独自与江纭接触。
    只是找个借口而已,这借口让人听了还完全挑不出错来,反倒觉得他实在是勤奋。
    本来顾和以是想着,仓库、作坊、铺子和家中的事,各由一个人负责的,现在看来江纭不懂算账,每日账目肯定是需要由其他人去理清楚的,他去倒也合适。
    “你忙得过来么?”她也怕贺穆清忙不过来,他越是忙,能和她相处的时间就越短。
    贺穆清刷刷地点头,“穆清可以的。”
    “嗯……那好,那铺子那边每天的帐,到时候也都是你去理清楚吧。”顾和以说着,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道:“理不完拿回宅子里来,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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