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被重新接住。靠着某种肌肉记忆,付罗迦右手控球小跑到篮筐下,三步旋身上篮。
    虽然跳到应有的高度是够到了,但其实非常勉强。不时失灵的躯体居然在这一次清晰地向他传达了痛感:滞停在空中的时候,他感觉到脏腑被重力死死拉着下坠;脑后毒辣的阳光仿佛要揪下他一层头皮。
    这种疼痛很新鲜,跟他之前体验到的有很大的不同。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带来了轻盈——意识上的轻盈。
    不知道谁带的头,一堆人齐刷刷地鼓起了掌。
    “哥你好厉害啊!”林果然有些忘乎所以。
    他皱眉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抬步往一旁的树荫里退。那个体育老师叫住他:“你是八中的吗?我看你有点眼熟啊。”
    付罗迦已经不太习惯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说话了,而且克服这一点比进两个球要难得多。
    “我哥在这里读的初中——”林果然热情介绍,“可能看见过吧?”
    “哦,那跟我也算校友啊。”他冲付罗迦一笑,“我也是这里毕业的。要不要等下课了我们solo一局?”
    付罗迦头摇到一半又慢慢点头。
    林果然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那我先去买水啦!”
    后来的那场球当然乏善可陈,毕竟付罗迦反应本来就不行,又一直服用有镇定效果的药,体力也下降了很多。体育老师不到三分钟就把他的水平大概摸清楚了,有意识地让了几颗球才让比分不至于太难看。
    付罗迦的虚汗从开始流到了结束,只是他一声不吭,直到某次起跳落地后他摇晃了一下没能站稳,跌到地上大口喘气。
    体育老师就顺势说,那这次就这样吧,承让啦。
    应该没人能从这种全程零交流的比赛中得到趣味。所以付罗迦没把他的“下次再约”当回事。
    不过倒也有意外收获——因为体力透支他老早就睡了,错过了他妈好不容易打来的一通电话,第二天起床也清爽许多。
    “昨天怎么那么晚才回来?”爸爸状似不经意问。
    “超哥跟哥哥约了球,”林果然笑嘻嘻的,“他们都好厉害。”
    “一起打球?”爸爸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他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吧,但是也在八中读过书。”
    “他多大?”
    “不知道诶,但看起来很年轻。”
    爸爸瞥了他一眼,“……跟你哥差不多?”
    “我以为你站在树后边从头到尾看得很清楚。”付罗迦说。
    “我——”爸爸慌乱得差点打翻茶杯,“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他垂眼,“担心我对他把持不住——”
    “停。”爸爸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有些看法你可以暂时保留,但是我们都不想再听到你说这些了——你还想让你妈妈再崩裂伤口一次吗?”
    付罗迦把“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吞了回去。“……她又没在这儿。”
    爸爸还是皱着眉,他又改口:“我不会再说这些。”
    这下总该有些满意了吧。
    一些细微处的退让——其实是疲于争辩——造成的结果是,爸爸对他的关注度下降了一些。这是个不错的信号,代表着自己身上多出的伤口、挑食、过长的睡眠时间以及卧室一些不显眼物品的损坏都可以被忽略过去。
    于是他被提醒“控制自己”的次数下降了,这真的给了他一种“自己居然在好转”的错觉。
    或许并不是错觉——药物毕竟在起效,熬过前段时间那些尤为浑噩的日子之后,他一天中能坐下来集中精神思考某件事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他甚至能计划,并实施计划。
    ——他不能休学。目前,他要让自己好一点,或者是尽量看上去好一点。
    林果然在下一次篮球班开课时再次邀请了他。这次有林阿姨帮腔,“我听我一个当心理辅导老师的同学讲,运动是很好的一种舒缓自我的方式……”
    照旧约了一局。这位名叫龚超的体育老师这次拿出了面对小学生时的超常耐心,与其说比赛倒不如说是陪练,有意引导他提高反应速度。他很难不别扭,察觉到以后扔开球坐了下来,抱着头一声不吭。
    龚超自然不明所以,林果然说:“我哥输了球,有点伤心。你等他缓缓可以吗?”
    他在自己的臂弯里眨着眼想,林果然这个形容足够匪夷所思,龚超应该要摇着头走开了。
    但龚超问:“要不要换个项目?我感觉你小腿挺长,跟腱也漂亮,跑步应该挺好的吧?”
    于是球不打了,两个人移到塑胶跑道上做拉伸,来了个三千。
    最后付罗迦汗泪俱下,赢了龚超半分钟——他肯定还是让了。
    付罗迦跌坐到绿茵坪上,气喘得跟哭了一样。
    “看,一赢了把他高兴的——”龚超耸肩,气息只比平时略快了些。“以后能继续约球了吧?顺便赠送陪跑一次。”
    他图什么呢?付罗迦其实很奇怪。对陌生人热情到了这个份上,总不会是善良得过了头。
    但自己的确在疯跑里找到了乐趣。三千米长的风绵绵不绝撞向胸腔,仿佛把他搅在一处刺痛的心肺和骨缝里的泥尘一起吹出来了。虽然本质上是在兜圈,但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在远离身后的一切。
    最重要的还是结束时的筋疲力竭、天旋地转犹如从高空坠落、思维停止的感受。
    “能给个联系方式吗?”
    这时他还没摔到地上,在半空中飘飘忽忽答:“难道你是同性恋?”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龚超立刻回答:“是呀。”
    他不仅挨了地,还把脖子扭了。他怔忡一会儿,说:“我也是。”
    他忽然看到了留在沙坑旁边的粉笔字。某某某,我爱你。风吹过,沙坑里的沙粒飘起来落下去,把某某某盖住了。
    “只有这个感想吗?”没想到龚超也是爸爸那样的语言艺术家。
    “只有这个。”
    其实他还想到了许之枔。只是这事没必要说了。
    许之枔是,他也是。这跟龚超是、他也是很不一样。
    他这才发现这一点。他还发现这不再使他惊恐了。
    龚超无奈,“我就是看出来了才……算了,打扰啦。”
    林果然在远处朝他们挥手。“我买了冰淇淋!”
    “刚跑完步不能吃那个——”龚超一边叹气一边朝她走过去,“然然你也少吃点儿甜食,你不是蛀牙吗——”
    他又休息了会儿,然后到沙坑跟前把遮了字的沙子刮开。那个名字还是在那里,很固执的样子。
    “你很厉害,”走之前付罗迦对龚超说。“打球我还是差你太多。”
    之后他就不再去八中了,一番争取后得以每天傍晚去街心公园跑步,林果然跟着。
    街心公园有个人工湖,他在广场舞开始之前能绕着湖跑十圈。
    湖里有不少荷叶,片片肥厚,却一朵荷花也没有。林果然有时会跟着他跑,一般坚持个三四圈左右就会找地方休息。安全起见她一般呆在对面的快餐店里等,两天里至少有一天会忍不住点东西吃。
    “哥我吃不下了……”
    “扔了吧。”
    “可是好浪费啊,我还一口没动——带回家妈又要说我。”
    付罗迦看她两眼,把她手里的冷饮接过来。
    倒是没有那么苦了。
    某天回家后奶奶很着急地问他为什么桌上的药没动过——有时他们会提前把一天的药拿出来放到桌上方便他吃,他回答:忘了。
    “那你今天……”
    “哥哥今天挺好的!”林果然抢答。“我们还买了凉虾!”——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喝,但账是付罗迦结的。
    在那个晚上付罗迦跟爸爸说,“后天我要回县城。”
    “为什么?”
    “因为后天开学。”
    “……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再想想?”
    他沉默一会儿,“那我能用我的手机了吗?”
    爸爸同意了,还特意告诉他那位小许同学一直没有再主动联系这边。“——这么久不联系了,再去打扰可能会显得冒昧。”他提醒道。
    手机换过一次屏,反应速度莫名慢了下来。开机许久后主界面才浮现,微信q.q的标识上都有红点。
    突然有一则通知跳了出来。某空间有99+的未读消息,日期显示是今天下午。
    他随手点开。
    很多@。不少人的评论字体非常晃眼,他看得一阵烦躁,退了出去。
    微信里也有不少今天的新消息,大意是让人去看某个发在空间里的视频,还有问是怎么回事,照片是不是被人偷了的。
    他扔开手机缓了很久才忍下烦躁,再次拿起来的时候把那段视频点开了。
    是段录屏。某款蓝色app被打开,点击“搜索附近”,出现的第一个用户的昵称是“xzx”。
    点开“xzx”的主页,许之枔的半身照挂在背景里,笑得漂亮又晃眼。
    付罗迦一时没拿稳,手机掉下来砸到他鼻梁上。视频自动重新播放,那个app的名字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屏幕上。
    不少人知道这款app。即使不知道,百度之后也能理解——它在官网上的自我介绍是:国内知名同性社交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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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有误会的,放心
    小许的照片真的是别人放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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