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踏着夕阳时断续不停的乐声,城内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复活新生的又一年。
    街巷里弄热闹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攒动着想要观看礼花烟火的好奇头颅,喧嚣声中起伏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胡乱猜忌着为何政府要邀请日本人赴会。
    辛夷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车厢。
    那天前脚送走林原森,后脚就又迎来秋东青。
    “表小姐!你不能答应姓林的那小子!”劈头盖脸的扔来一件带血的衣服,辛夷闻到熟悉的泡菜味道,瞬间愣在原地。
    “这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对,你不能去。”苏翎扒着门框,有气无力的附和秋东青。
    见人出来又躲着不露面,秋东青挠挠脑袋,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朝辛夷使眼色。
    辛夷心跳如鼓,嗯嗯的应下,又要安抚面如土色的苏翎,又急需找秋东青说明前因后果,一时慌得前言不搭后语。
    “巧巧……”苏翎按住辛夷急切困惑的脸蛋,“还记得我让你从秋掌柜那拿回来的衣匣子吗?”
    衣匣子?辛夷点点头,那个小箱子拿回来后便被苏翎藏在原本的卧室里,从未打开过,至少辛夷没见过,她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上面还挂着锁。
    她曾经太好奇,躲着苏翎偷偷的,拿手电筒对着可以撑开一点的缝隙照过,红彤彤一片,完全看不清楚。
    “跟我来。”
    苏翎拉着辛夷走出一般高的绿玉翠竹盆景,环顾一圈客厅,确定秋东青藏了起来,尽管不舒心还是决定视他为空气,打开以前的卧室,那箱子就放在缝纫机白色的蕾丝罩布旁,围边在灯光下发出金色的细闪。
    脖子里有串项链,平时她不太在意,经常随意放置,辛夷收拾到也觉得不甚重要,从未仔细查看过那样式普通材质却精贵的吊坠。
    “这是俞姐姐从欧洲带回来的东西,每次锁上那锁芯都会变换花样,如果直接插进钥匙,不但会弄断锁头,还会打开里面的机关,毁掉某些东西。”
    开锁的重点不在锁,在钥匙。
    苏翎将口诀念了一遍,并不指望她能立刻记住,钥匙在她灵巧的手下卸开零件,重新拼接,变成梅枝般枝桠扭曲的形状,像寻龙诀一边长一边短。
    “打开看看。”苏翎把钥匙交给她,退回门口上锁,想了想又去关窗户拉窗帘。
    期间辛夷拿着钥匙还在默记密令,她不确定是否能将钥匙直接插入锁孔,又该往哪个方向转动钥匙。
    苏翎靠近她,从身后搂住辛夷的腰,脑袋靠在她肩上,她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顺时针扭一圈,逆时针扭一圈。”
    “嗯?这样不就回去了吗?”辛夷一噎,手上动作未停。
    两人秉住呼吸才能听见的细微差别,锁头咔噔一下咬住钥匙,整个脱落下去吊在钥匙链上,离了赖以支撑的箱子,沉甸甸的坠在项链上,辛夷差点没拿稳。
    苏翎收回项链,扔在桌子上,从辛夷身侧伸直两只手缓缓打开箱门。
    红色的一层绸缎,扒开绸布是一个圆圆的有坚硬棱角的东西,一排排按键呈花生般大小,辛夷怎么不认得,那是台迷你电报机。
    将机器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得到苏翎认可,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辛夷尝试按过键盘,仍有些兴致缺缺,她不懂,她不想猜,她希望苏翎能直接告诉她。
    箱子内里还有一些贵重衣物,均分别收纳在红色的隔水布料里,箱门之上还做了几层小收纳盒,放着一些首饰。
    苏翎不慌不忙地一一拿出来,排列在床罩上给辛夷看。
    “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龙凤褂。”辛夷只看到一件完整的下裙,和几片破碎的褂布。
    手指摩挲着褂上唯一一朵整齐圆满的牡丹,苏翎开始流露出少许转瞬即逝的遗憾。
    “你知道吗,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可是那时我还没长大,她就用自己的身材做模子,说是如果我长大以后穿的进去,才是她的好女儿,才是苏家的血脉。后来她跟别人私奔,全家都对我说她死在外面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她都没怎么养过我。”
    苏翎又拿过一件白色的修身纱裙,朴素细腻的真丝绸缎打底,衣袖领口裙摆是蕾丝伞边,飘飘柔柔的很淑女。
    “这是俞姐姐骗我离家出走的婚纱,你知道吗,我以为她真的可以娶我的,我以前认为,两个相爱的人,怎么也可以成为夫妻成为家人的。后来你也知道啦,她骗了我,可是我也不怎么恨她,她解救了我,带我走进更广阔的崭新世界。”
    苏翎笑着将白裙罩在辛夷头上,透过冰凉丝滑的布料揉捏她脸蛋:“辛夷,她对我很重要。你却比她更重要。”
    半晌,辛夷从苏翎怀中抬起头来,双眼布满血丝。
    “你比我更苦。”
    “或许吧,我从不抱莫须有的希望,也就不那么失望罢了。”苏翎从电报机底座里抽出纸张,指着那些缭乱的却又有某种规律的小圆点,“这是密码,不同于摩尔斯密码,俞姐姐自创的,我懂,她教过我……”
    辛夷终于忍不住开口,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相:“温小姐是什么党派的,她和你经常用这台机器联络吗,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被坏人抓起来了?”
    苏翎镇定自若的合上密信:“她很安全,暂时困在国外而已。至于是哪边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为了中华民国更好的那方,什么决定对我们有利,她就支持哪方。”
    “辛夷,林原森不是好人,他作为国军高级人员,一边和共产党做交易,一边又和日本人谈条件,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他,他只把自己的名誉地位看得很重要。”
    “所以别轻易相信男人的嘴,你明知道新年晚会有大事发生,为何还要答应他不伦不类的请求,上海那么多名门闺秀有志青年,那么多倾慕他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利用你?难道真的是因为,故人重逢旧情复燃?”
    辛夷无奈的笑笑,她从里听出了酸味。
    城门大开,市政府附近热闹得如同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前些时日,消息传来,为了庆祝泛东亚联盟正式成立,晚会当天日本代表会沿街派发物资,以示合作互赢的诚意。
    林原森穿着藏青色法兰绒礼服,戴着同质地的竖条纹领结,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隽俊郎,整个人散发着从容不迫大权在握的胜利喜悦。
    辛夷讽刺的忍不住开始傻笑,多面间谍?衣冠禽兽?
    “既然他想我去,那我就去,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重要信息。我没关系的,一直以来,我都抱着顺其自然的活法,可是因为温小姐因为你,还有秋掌柜他们,让我明白任由事态发展而不做出努力,才不等于顺其自然,我要弄清楚,他的阴谋是什么,如果……他还当我是朋友的话,看在芹姐面子上,他不会伤害我。”
    林原森调整镜架,视线略过她身侧土头土脑的小厮,看向车窗玻璃里倒映出的人,她穿着自己挑选的长袖洋裙,相同的质地,颜色却是凛冬相对的酒红,胸口呈倒三角开口,露出两道又白又瘦的锁骨,或许有些开放,担心她不适应,他特意交待裁缝从衣领后加了条同样是倒三角的丝带,酣红的状如项链,雪白秀丽的脖颈隐在其中,却更撩人。
    她很像她苦命的母亲,单从五官来说,完美继承了那个女人的优点,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乌黑美发随风轻轻飘动,安静的坐在那里,车外有熊熊火光燃烧照亮,喧嚣震天,衬得她愈发面冷单薄,惹人怜爱。
    “冷吗?”林原森看向辛夷的脚,酒红色的皮绒短靴,不是他送的那对高跟鞋。
    闻言坐在一旁的秋东青立刻傻乎乎的重复问了辛夷一遍,嗓门故意和车外比高低,“冷——吗——”
    辛夷被吼得抖了抖,给人的感觉就是忽然打冷颤,秋东青故意快林原森一步,用备着的棉衣裹住辛夷,自然是比林原森解扣从身上脱下来迅捷。
    “还好,我里面加了秋衣秋裤,加了几件呢。”
    “那就好,如果你因为我而患了风寒,怕是再也不给我做吃的了吧!”他当着秋东青的面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辛夷就当做没听见,还偏偏对着他微笑。
    秋东青愤愤地默念,要像表小姐学习,不仅画皮技术棒,演技也是一流。
    林原森认识秋梧桐,却不认识秋东青,辛夷说是苏家小姐新请的长工,叫鹰哥儿,是及第当铺掌柜的远方亲戚,信得过,专门负责跑买和守夜,林原森也信,毕竟他除了长得健壮,看不出什么不对的机灵劲儿,换句话说,就是傻,憨傻憨傻的,脾气还冲。
    没有刻意避开秋梧桐那层关系,只往远了说,反而不会让人起疑,见了同样受邀的秋掌柜或熟人,演技才过得去。
    林原森自信也自负,他才不会觉得一个傻愣子,还是乡巴佬,会坏了他的大事。
    市政府门外已经搭好许多帐篷,群众们争先恐后的抢着排队,看到林家的豪华轿车竟敢大着胆子上前拍窗讨要施舍,直到有警卫赶过来隔离开那些满脸通红似是喝醉的人,车子才能擦着人群驶入宴会厅前的花园。
    “那些人真可怜,一边欢喜的庆祝着新年,一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排队领救济,全然看不到希望。”
    林原森替她整理着妆发,对此嗤之以鼻:“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是愿意抛头颅洒热血,还是不思进取沿街乞讨,和我们没有关系。”
    饱汉不知饿汉饥,辛夷默默和秋东青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按耐住心中的冷笑,敢情你觉得自己特高贵啊,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一点儿也不害臊!他的意思,不就是在变相讽刺辛夷只能做女佣,秋东青只能当门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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