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林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强撑着入了湖心小筑,将西辞的神泽之血交给了已经挨过第一道天雷的玟陶。
    *
    珺林醒得比意料的早一点,元神破碎之伤按理若是靠着自我修复,总需个十数年方能苏醒。
    而此刻,他推开湖心小筑的窗口,按着周遭灵草仙芝判断,这一睡,最多六七年光阴。
    “君上……咳咳咳……你醒了!”是玟陶气息不匀的声音。
    珺林蹙眉望去,只见推门而来的女子,虽仍有神泽仙气缭绕于周身,却是无比稀薄。他执过其手腕,凝神测过,半晌声色渐冷,“那盏神泽之血,如何未用?”
    玟陶跪下身来,垂眸低语,“君上伤的这般重,臣下……臣下惶恐,给您用下了!”
    “如何这般擅自做主!”珺林含着薄怒。方才他测得清楚,她内丹破碎,修为散得只剩了一成,如此即便上了圣母位,一时间亦不能独自掌管浮涂珏。而守护神向来与守护之物相连通。此刻她伤成这般,一时便也无法再以子盘替代琥珀青石。
    半晌,珺林抬了抬手,只叹了口气,温言道,“起来吧,随本君回青丘调养一断时日。”
    从踏入方丈岛至今十三年,玟陶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
    珺林自是归心似箭,返回青丘。
    云端之上,他方想起一事,问过玟陶。
    玟陶不禁眉头紧蹙,回过神来,亦是真真切切感到心惊,“青鸟按您吩咐,每月按着您事先备下的信件送往青丘。”
    “然而,自君上昏迷的第四年,至此已有两年时间,再未有过君后的任何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断更一天,周五继续吧!
    第64章 舍身
    珺林甫听玟陶所言, 一颗心快速沉下去。调伏子盘那一晚种种心悸和不安尽数重新浮现开来。
    他屈指一勾, 化出全速印,如此不过数个时辰便到了洪莽源境内。可是自蛮荒边界上,到范林口,再到九幽河畔, 他一路传出水镜,西辞却丝毫没有回应。
    青丘城门口, 珺林落下云头,遥遥便看见一袭青衣正踌躇张望, 似在等待着什么。
    凝神辨去, 竟是洛河。
    显然洛河也望见了他,紧蹙的眉头顿时松开了几分, 只匆匆迎上。
    “君上, 您总回来了, 君后她……”
    “阿辞怎么了?”
    珺林未停下脚步,只疾步踏入青丘城内。
    “君上, 君后不在青丘。”洛河拦下他, “君后去了丛极渊!”
    “她去了丛极渊?何时去的?”珺林堪堪停下, 只觉气血翻涌间,听错了洛河说的话,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知本君?”
    这下连着洛河都惊诧起来,他望着珺林,恍惚道, “君后说,她同您商量了,她……”
    一瞬间,两人都明白过来。
    珺林远在方丈岛助玟陶历劫,浮涂珏事关九州苍生姻缘福祉,亦是大事。而浮涂珏守护神继位,方丈岛上一样是荒火天雷,险象环生,西辞自然不会去扰他。
    “玟陶回揽茕阁歇下!”珺林招来祥云,转身对着洛河道,“你随我同去,将事由讲清楚。”
    “君……”玟陶还想说些什么,珺林同洛河已经跃上云头,驾云离去。
    丛极渊上两百年前因蒙殷之故,屏障现出裂痕,才将将补好。如今亦是气泽混沌之际,诸神万仙为防止沾染还未净化彻底的红尘浊气而导致修为停滞;或怕被混沌之气侵蚀,修为散尽元神湮灭,个个皆避而绕道而行,为此三尊才闭关调伏。
    这个时候,西辞如何要逆行前往?况且她还怀着身孕,周身能动的灵力不会超过半数!
    思之此间种种,珺林拢在广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成拳,掌心粘腻,已经薄汗涔涔。
    而洛河的话更是让他一颗心如坠深渊,仿若被无数荆棘藤蔓紧紧勒住,缠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是他离开后的第二年,鬼君稷疏便醒了过来。
    稷疏与蒙殷这对姐弟,自是在十数年前稷疏式微之际,便已经挑破了关系。故而,稷疏一醒,鬼界之中,拥护蒙殷的新血派和守护稷疏的亲恩派各为其主,为争夺尊位而大打出手。
    蒙殷虽掌了鬼界数万年,论起实战和人心所向,自到底不敌稷疏,不过数月便被稷疏肃清了大□□翼。
    于是从稽崖山狼狈逃窜。
    可是他少年之始,便能借机封印稷疏数十万年,靠得原也不是修为武力,而是阴沉诡计和深沉心思。
    故而,即便逃亡,选的也是极高明的一条路。
    蒙殷闯入了丛极渊,以毕生修为为祭,于丛极渊屏障撞出一道裂痕。待稷疏追至,八部蛮神反应过来,蒙殷已经拖着一颗残破的元神入了九州凡尘。
    而丛极渊上因着屏障的破裂,一时间红尘浊气与神泽仙气两相交融,加之蒙殷入人世的瞬间释放出来的人世枉死的生魂怨气,顷刻间三方气泽混杂,化成各种魔魇之气。
    本来,由着稷疏加上八部蛮神,尚且可以控制。却不料稷疏将将突破封印,灵力流转不及,不过数日周身灵气便凝固起来,一身修为暂失。
    眼看魔魇之气蔓延,即将化出实体,八部蛮神不得已才传信给了西辞。
    彼时,正是珺林离开青丘的第三年,西辞便来了丛极渊。
    离开青丘的第三年——
    万里高空之上,长风呼啸,吹得珺林双眼又酸又疼。
    他记得的,第三年时,他与西辞开过一次水镜,只是没有完全开启。他曾听到水镜那头风声猎猎,杂声攘攘。自是怀疑她不在塔中,可是却也未曾多想。
    因为,她用一副九尾狐画像迷惑了他。
    往后的年年月月,他看着信件后面的一头头神色各异的狐狸,便觉她一切安好。她安安稳稳待在青丘做这他的君后,平平静静于千白塔中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原来,根本截然相反,她早就只身前往战场,至今整整十年。
    “我已经两年不曾收到她的信件,这两年里可还发生了什么?”珺林重伤初愈,又是连番开启全速印,体内真气开始涤荡起来,元神上将将愈合的裂口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两年……”洛河闻言,亦是心头一凛,只满目忧色看着珺林道,“君后自去丛极渊,每三月皆会派八部蛮神之一传信回青丘,可是……近两年,我再未接到八部蛮神的信件。从青丘派往丛极渊的使者亦没有一个回来的!”
    “我曾想亲自前往,可是君后事前信中再三交代,除非君上归来,否则我不得离开青丘,需死守九幽河。”
    “君上,君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珺林合了合眼,掌中灵力骤起,催动全速印。
    神界之中,离丛极渊最近的便是八荒,一旦丛极渊屏障破开,魔魇之气蔓延,八荒首当其中。
    八荒之门户,便是青丘九幽河。
    彼时珺林远在方丈岛,西辞自己上了丛极渊,能战的八部蛮神皆在她身侧。而八荒诸神尚在各荒道场,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此,她让洛河死守九幽河,当是丛极渊上气泽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而如今,明明神界四处并未有魔魇之气肆虐之像。他从海外仙岛入境,一路而来,尚且皆是平静祥和之态。说明西辞困住了此中气泽。
    可是两年未有通信,青丘前往的使者亦皆未归来,连着八部蛮神都杳无音讯……珺林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她是以身祭了魔魇与之同归了,还是开阵以一身神泽之血困住了气泽?
    这般思虑间,只见周身云层骤然穿梭,井然有序地聚拢,一层一层叠起来。天尽头更是裂开一道明光,然后分化成数道闪电,只是因着太过遥远地距离还未发出声响,只是静静伏在天幕之上。
    “君上,这是何物?”洛河以袖遮眼,遮过那道明光,待拂下衣袖,发现叠起的云层和那布在天际的闪电朝着两人处涌来。
    “君上!”洛河刚想拉着珺林避开,却发现云层闪电只是越过他们头顶,丝毫未对他们劈下。
    而那云层飘了一会便停了下来,现出它的层层纹路,细看去竟像龙鳞一般。闪电亦在高空滞留,只是逐一重新分化开来。
    “这云看着,倒像龙鳞,当是龙族才有的本命云……”洛河话未说完,只猛地望向珺林。
    珺林的全速印已经催到极致,一副面容苍白得几乎透明,双眼灼灼望着丛极渊的方向。
    “君上,这云层和闪电,是、是……”
    “你数一数,云有几层,电有几道!”珺林艰难地开头,却不知为何还带了一点恍惚笑意,语气中却满是乞求,“你认真数,千万别数错了!”
    洛河已经猜到,心中大骇。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只当自己未数对,反复地数着。可是那么小的数字,怎么可能数错!
    有九层云,九道雷。
    云遮九层,天降九雷,是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
    *
    丛极渊上,西辞的确早已陷入苦战。
    与一万年前不同的是,此番没有兵甲往来,亦无战鼓震天。但有比万年前更加残酷的敌人。
    那些魔魇之气到底还是化出了实体,成为一个个有面容有神情的人!
    但却以法器杀不死,灵力灭不去。这两年里,西辞便以自己一身神泽之血为引连在了“混沌金锁阵”上,由此困着他们。
    如此待自己血液流尽,这魔魇气泽便也彻底净化干净了。
    珺林推测的没错,不过是她双管齐下了。她已经耗尽了灵力,唯一剩的一点她仍旧怀着一点侥幸之心,用来护着腹中的孩子。
    她开了阵,祭了血,想要与魔魇同归。
    当是她十年前来时,已经错过了净化魔魇之气的最佳时刻,部分气泽已经弥散开去。西辞自派人追击净化。然此气泽中有十中三四是当日蒙殷所携之气,许是经他煅练许久,竟占有他的神识,是故躲过了追击。
    而气本就是无形之物,行动快,转眼便追踪不及,又因其开了神识。故而西辞所派之人,但凡搜到净化了部分,便只当已经全部清缴,如何想得到此间路数。
    便是西辞亦未这般往深了去想。
    实在是彼时丛极渊上有着更多的魔魇之气,且随时可能化出实体。西辞联手八部蛮神,布下阵法历时五年多方才有所控制。
    后又经三年时间,西辞终日以绕钟琵琶弦上音震慑消弭。只是,每日操伏着那上古法器,西辞体内灵力消耗间来不及回转充盈,早已身心俱疲,整个人日渐虚弱下去。但总算扭转了局势,控制在阵法中的魔魇之气被慢慢净化干净。
    那是她来丛极渊的第八个年头,眼见魔魇之气已经被化散了十中之九,而剩余的一成再过数月亦可净化干净。
    八部蛮神见她一身神泽仙气已经稀薄寡淡,面容之上更是从前两年开始便失尽了血色。若非医药阁医官还在身侧,丹药不决地滋补着她,只怕早已撑不下这些年。
    如今局势好转,便再不愿她劳心伤神,只纷纷劝她回青丘静养。
    西辞的一颗心亦稍稍定了下来。
    她也实在太累,平素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匀出一些渡去护着腹中胎儿,她连着人形都不敢再化得完整,只下半身化出龙尾歇在营帐中。
    只是她于司战之上,一贯谨慎。阵法之中那一成魔魇之气能经她数年琵琶战音而挣扎至今不曾消弥,可见绝非寻常之辈。
    故而,她思忖数日,自己座下执兵甲修战力的五镜掌镜司,于数百年前七海盛宴上,定魔界,平十族后,其中四镜掌镜司皆在各方净化于战争衍化出来的怨泽之气。此间面对的本就是气泽流窜,他们四人便断不能撤下。如此,便只剩了已经回到烛阴镜,震慑人间事的烛九阴。
    西辞便传它出镜,想着最多半年,以烛九阴之力净化剩余的魔魇之气当不再话下。只是烛九阴将将离开烛阴镜不过半日,西辞便通过水镜发现,承载亿万红尘香火的五镜呈现出崩塌之向。
    如此,她彻底明白过来,人世多怨气。
    蒙殷入凡尘,定是以残留的灵力四下聚集生魂死魄的怨念,以图有一日能再回洪莽源修道场。而原本烛九阴震慑人间诸事,他自不敢大肆聚气。如今,阿九离镜,五镜掌镜司皆不在其中,人世气泽必定涌动混杂,蒙殷便可以趁机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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