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从清晨忙到了傍晚,才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又赶着在夜色潮气到来前将所有书收进箱子里,才勉强得以休息片刻。
    老仆烧了晚饭,是最简单的两碗素米,一盘小炒,一盘切牛肉。谢琻从小到大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却仿佛只有此刻的一荤一素才最合胃口。
    用过饭后,二人坐于廊下,见月上枝头,银辉浑满似玉盘,兴致起来便吹灭烛火搬了两把竹椅到那桂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赏月。酒是老仆泡的果酒,摘了三月新下的青榄泡着白酒,入口浓烈,后味青涩甘冽。二人酒量都不算好,不一会儿便有些熏熏然了。
    谢琻用后牙咬着青榄的果核,趁着酒意低低笑道:“你不知道,我初见你时,便已经十分仰慕你了——”
    “胡说。”沈梒手撑着额头,抵抗着一波波涌上来的眩晕酒意,轻哼道,“金榜时,你还误会是我撕了你的拜帖,对我阴阳怪气得很……”
    “不不不。”谢琻连连摇手,“那、那不是你我初见——起码,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沈梒一讶,扬眉瞥了谢琻一眼,却见他晃动着杯中酒,抬头仰望着树梢的月影,微眯起眼睛笑道:“扬州,在濠濮水榭的清谈会……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濠濮水榭?沈梒绞尽脑汁,终于隐约回想起了一些那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应扬州一大儒相邀参加清谈会,论的是“体与用”。然而他当时年纪尚小,与他同席的又都是颇具名望的前辈,所以他辨得并不算好。那次清谈结束之后,他深觉自己所知尚浅、所学尚少,便辞了所有前来拜会的人进山听经悟禅去了,也因此错过了谢琻的拜帖。
    竟没想到,那次濠濮水榭里,谢琻也在。
    想到此处,沈梒禁不住笑了起来:“竟是那次?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辩得那么差,你还敢说仰慕我?”
    谢琻低低笑道:“……就是因为年少气盛啊。”
    那时你站在一众长须华发的智者儒生之间,却浑然不惧,昂首朗声侃侃而谈,仿佛胸中有山壑,眉间有河川。那日虽另有他人文思盖世,但若论意气风发,却独你一人。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世说新语》)
    而我曾在青山尽、海穷处寻不见的风月,回头看时,也尽在你的眉目唇笑间。
    听出谢琻话中的赞叹之意,沈梒笑着摆了摆手,低声道:“好了你别再说了,君子应当虚怀若谷,但被你每日里追着夸,我都要变得倨傲了……那日老师还说我最近有些 ‘恃才傲物’,没有以前谦逊谨慎了呢。”
    谢琻暗道,那是因为李陈辅话中有话,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只能指桑骂槐。听着是骂你,其实是在骂我呢。
    此时月已挪过中天,院子里在白日里攒下的暖意已经消散,露水寒意开始上涌,再呆在外面便会被寒气反噬。沈梒在竹椅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便杯中酒吧。”
    谢琻躺在竹椅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离开,赖在原地撒娇道:“我酒沉了,自己骑马多危险啊。良青,今天就让我住下吧。”
    沈梒有些迟疑:“若是让府里小厮来接呢?”
    “都这么晚了,得闹到几更天他们才能来接我回去?”谢琻不满道,“良青你做什么这么小气,我帮你收拾了一天院子,连留宿一宿也不行?”
    沈梒无奈叹道:“行是行,只是院子里有没有多收拾一间客房,只能委屈你和我睡一张床了。”
    谢琻简直是心花怒放,但面上却又装作一副“唉无可奈何了也只好如此”的委屈模样,任沈梒过来架起了他往屋里走去。他仿佛浑身骨头都酥软了似得,半推半就靠在沈梒身上,鼻端闻着那清香的皂角味,简直是飘飘欲仙。
    沈梒也喝了不少酒,将他在屋内榻上安置下来后,自己也坐在床边揉额头。然而谢琻却偏偏不让他安生,又支起身子蹭着他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道:“良青——我要沐浴。”
    沈梒现在只剩下苦笑了:“这么晚了,将就一下不行么?”
    “那怎么行。”谢琻义正言辞道,“我身上都是酒臭味,白天搬书还出了一身汗,一会儿要与你同塌而眠你不嫌弃么?”
    沈梒长叹一声气,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了,只得起身去寻老仆烧水。又折腾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在卧房的屏风后弄好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沈梒说要去给他拿皂角和香片,先出屋去了。谢琻嘴角噙着笑,三下五除二褪了身上的衣服,利索地将整个身子泡到了木桶里。当然,什么“酒臭”和“汗”都是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当然是——
    屋门“嘎吱”一响,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谢琻隔着屏风抬头一看,缓声笑道:“良青,你进来帮我一下好不好?我手搓不到后背。”
    谢琻承认自己这一招是有点儿无赖……但无赖的方法用来对付沈梒这种翩翩君子,难道不是一用一个准儿么?
    屏风外的人似乎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却还是依言走到了他的背后。谢琻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听身后的人拿起布巾,在热腾腾的木桶里沾湿后,开始轻轻给他擦搓后背。那一下一下的力道蹭过他裸露的肌肤,蹭得谢琻又痒又燥,哼唧着笑道:“你这是在干嘛,给我挠痒么?”
    背后的人顿了一下,谢琻坏心顿起,抬手去拉他,拖长了声音笑道:“你脱了衣服过来,我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搓澡——”
    拿着布巾的手一躲没躲开,被谢琻拉了个正着。谢琻此时简直是五体燥动,热血沸腾,拉住了手腕不说,还趁机用拇指蹭了蹭人家的皮肤,陶醉地想道:
    不愧是我家良青……你看这手腕生得,入手轻巧温热,皮肤也是干巴巴、皱不叽的……
    等一下。
    干巴巴、皱不叽?!
    说好的骨肉丰腴、肤若凝脂呢?
    谢琻浑身如触电般猛一回头。果然,在木桶蒸腾而起的水雾尽头,有一瑟缩人影正拿着布巾、皱着脸、兢兢战战地回望着他。那人影老脸皱垂,身形佝偻,欲哭无泪——
    谢琻勃然大怒:“你怎么在这里!”
    老仆早被他吓得魂儿都没了,哀声道:“老、老奴给大人拿皂角来,听见您要帮忙搓澡,就——”
    谢琻更是怒火中烧,吼道:“我叫的是良青!良青!”
    老仆真是有口难辩,哭丧着脸还没回答,却听房屋又一响,木屐之声来到了屏风之外,沈梒有些奇怪地问道:“让之?出什么事儿了?”
    老仆道:“大人想让人帮忙搓背,但嫌老奴力气太小了……”
    沈梒道:“哦这样啊,让之,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不!”谢琻“噌”地坐回到了木桶里,大声道,“不用了没事儿了!”
    任他方才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被方才那“惊鸿一瞥”给吓回了娘胎里。此时再一看立在旁边的老仆,又想起了自己刚才摸人腕骨时那皱巴巴如蛇皮般的触感……顿时整个人都跟起了层鸡皮疙瘩似地膈应,恨不得剁掉自己方才那只犯贱的手才好。
    谢让之,出师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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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出去烧烤了一天,有点短小……
    但下一章就表白啦!
    前阵子听《吹灭小河山》,有一句唱道“不必再舍近求远,就在他山眉海目间寻风月”,顿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两个才华盖世的风流公子谈恋爱的小甜饼,然后也就有了这篇文啦。这章写出来了一点,纪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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