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在没有战乱饥荒和瘟疫的年代,时光如梭本就是最好的恩赐。冬日飞雪停息,坚冰融化,暖又轻的小风一吹便将姑娘身上的大氅换为了罗裙。再一转眼看时,竟已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春天。
    春暖之后太子迷上了饮茶。茶并不是什么进贡上来的珍品,而是沈梒带进宫来的,听说是他故乡的特产,名叫坪上炒茶的品种。这种绿茶经过人工炒制,茶叶会由青绿色变为红褐色,冲出的汤色黄红,饮入口时醇厚回甘。其品种有坪上绿、米翠绿、本山、黄旦、梅占等十几种,以米翠绿为上品。
    太子一生喝过数不尽的茶中珍品,却不知为何唯独这江南水乡的普通茶种最对他的口味,每日不饮上几壶便不行。
    这日谢琻来东宫讲授,一日教习结束后太子照理留他于堂前饮茶,清谈些民风政事,当时奉上来的照例是坪上炒茶。谢琻本正讲着话,端起茶杯一掀盖却顿住了,连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说。
    “先生怎么了?”太子不解,一见他皱眉看着手中的茶,便连忙道,“可是这茶喝不惯么?”
    “不……”谢琻缓缓地道,“敢问殿下,这茶从何而来?”
    太子笑道:“哦,是沈先生拿来的,听说是他家乡的特产,带来给我尝尝鲜。怎么,先生喝不惯么?”
    谢琻的神色有些古怪,眉眼垂拉着,连嘴角也紧紧抿着。他将茶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漫不经心地笑道:“这茶乃南方乡野平民所饮,算不得珍品,略显粗劣。”
    “……”太子有些尴尬,笑道,“我尝着倒是挺好的。听说沈先生也是最好这一口,我喝完后想向他讨,他都没有多余的给我呢。”
    谢琻依旧抿着唇,垂眼看着茶碗,似乎极是嫌弃的样子。
    太子顿时有些头痛。
    谢琻和沈梒两位先生,他都十分敬重,但不知怎地二人似乎总是不对盘的样子。特别是今年转过年关之后,之前关系尚可两人的二人又不知为何闹僵了。若是一起来东宫讲习,两人皆是各说各的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一个;若是分开来,沈梒倒也还好,谢琻则是完全听不得他提起沈梒。他偶尔说起沈梒时,谢琻便满脸的不乐意,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便满心的不痛快。
    太子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都是满腹经纶、才堪管仲的国之栋梁,怎么碰到一起了就变得小肚鸡肠起来,难道真的是一山不容二虎?
    他有些看不过去二人这么僵持下去,有心调节,此时便开口笑道:“先生稍后有事吗?”
    谢琻摇头:“无事,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笑着提议:“如此春景,风和日丽,待在屋里着实荒废。不如先生陪我出宫走走吧,去沈先生家看看?”
    谢琻猛一抬头,脱口而出道:“不可!”
    太子见他二话不说便如此反对,更是笃定了这两人咀晤颇深,便道:“有何不可?先生放心,我已禀过父皇,可时不时出宫看看,就当考察民情了。”
    谢琻紧紧皱着眉头,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像,果决道:“沈梒所住之地鱼龙混杂,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就算要考察民情也不必去那种地方。请太子三思。”
    太子不满道:“若不是鱼龙混杂之处,又何见民间百态?不知万民疾苦,我这储君做得又有何意思?”
    谢琻往前探了探身,认真劝道:“殿下,若真想考察民情,臣可带您去——”
    “先生,”太子叹气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又与沈先生闹别扭了?”
    谢琻:“……什么?”
    “我在就看出来了,先生别再瞒我了。”太子叹道,十分不赞成地看着他,“我不清楚二位先生有何私人恩怨,但你们皆是人间龙凤,何必总是闹不愉快呢?”
    谢琻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他脱口而出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了下去,只好无奈道:“殿下,你误会了——”
    “那你为何不愿陪我去看望沈先生?”太子逼问。
    “……臣是为殿下的安全考虑。”
    “父皇已同意了,又有禁军相随,天子脚下有何危险?”太子步步紧逼,“先生莫要拿我做挡箭牌。”
    “……”谢琻的额角微微跳动,手指紧紧捏着膝头衣服,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似彻底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才干巴巴地应许道,“如果殿下坚持的话,便去吧。”
    太子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唤了人来安排出宫事宜。
    换罢衣服又安排好随侍禁军护卫,二人很快打马出了宫门,往沈梒所住宅邸而去。
    其实自沈梒搬过家后,他住的地方便称不上鱼龙混杂了,反而是处清幽安宁的所在。二人在骑马的路上,太子一直在不断劝着谢琻一会儿务必要与沈梒化干戈为玉帛,只是谢琻的脸色一直都称不上太好。
    未几,二人到了沈宅门前。谢琻抢先一步上去叩门,应声出来的是沈梒新买来的一个小书童。这扎着总角的孩子生得珠圆玉润,一双大眼睛十分明亮,开门一见是谢琻便顿时喜气洋洋地笑开,大声道:“公子你今天怎么敲门啦——”
    谢琻赶着截断了他的话,咳了一声道:“沈大人在家吗?”
    小书童有些不解,长着嘴愣愣地看着他。
    谢琻猛给他使眼色,同时往旁侧了一步,露出了后面的太子殿下,语含警告道:“你进去禀过大人,说是有贵客来访。”
    小书童眨了眨眼睛,似明白了过来,清脆地应了声便要走,却被太子殿下拦住了。
    “不必禀报了吧。”太子笑道,“我们悄悄进去,偷先生一个措手不及,多有意思。”
    谢琻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似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书童说大人在后面的院子里,于是太子便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谢琻面色阴沉地跟在后面。二人快步穿过前堂,绕过垂花门,朱廊尽头,风景和丽处,终于看到了沈梒的身影。
    那棵桂树今春似发了更多的新芽,枝叶繁茂得如碧色华盖,一侧枝头已碰到了缘廊瓦楞的尖尖。在翠影叠绿之下,沈梒正立在春意最繁盛处,微微弯腰似在忙些什么。他依旧穿着那身居家的素色宽大道袍,脚踩木屐,一头长发简单用一根荆簪别了,却有几缕青丝滑落在了线条优美的脖颈肩背处。那背影,闲散中亦满是风韵。
    空气中飘动着股极清新沁人的茶叶之香,又带着些许的木柴之味,十分的馥郁,一闻之下便让人口齿生津。
    太子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前几步,朗声笑道:“先生,好兴趣呀!”
    沈梒一惊,蓦地起身回头,见是太子顿时满面惊诧,再看到后面跟着的谢琻时更是讶异,当即连忙抛了手中的东西,快步上前便要拜倒:“殿下怎么……”
    太子一把扶住了他,笑道:“我拖了谢先生,偷偷出宫散心,便想着来看看。先生你在做什么?”
    沈梒站定,目光迅速无声地划过谢琻,方垂眸含笑道:“臣请殿下来一观?”
    太子好奇地凑上前去,却见地上用红砖砌了个三锅相连的灶台,锅内盛着的是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新茶,空气中所弥漫着的清新味道便是这炒茶之香了。
    太子惊喜道:“先生不是说老家寄来的茶喝完了吗?现在是自己在做吗?”
    沈梒含笑道:“是,不过这茶不是臣老家寄来的,而是城外一个茶农送给臣的。虽不是南方口味,但这茶也是趁着晨曦露水未落时便摘下的新茶,一早便送了来,臣打算用老家的手法炒制一下给殿下尝尝鲜,看与之前的口味有没有什么区别。”
    谢琻一直冷眼看着,此时忽然凉凉出声道:“市井粗茶,给殿下喝,喝出了病怎么办?”
    沈梒瞥了他一眼,似完全不打算理他的样子。谢琻气结,正欲再说,却连忙被太子给拦住了:“无妨,我不是已说过了吗,我就喜欢这个味道……先生,所以炒茶是怎么炒的?”
    沈梒笑着侧身,为他展示炒茶的流程。原来他方才手中拿的便是一根毛竹刷子,三锅分别是生锅、青锅和熟锅。生锅杀青,青锅揉条,熟锅将茶成型。最后炒出的茶鲜嫩柔亮,色泽翠绿,看着便十分漂亮。
    太子兴致很高,甚至撸袖子自己尝试了一把。折腾得浑身冒汗后,沈梒才让下人在一侧的缘廊上铺了蒲团摆上茶具,自己为他们冲茶。
    茶入口中,馥郁浓厚,回甘怡人,太子闭目细品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不知为什么,先生炒出的茶就是比宫中的御茶还好喝。”
    沈梒含笑瞥了眼一旁垂眉灶眼的谢琻,微微欠身:“殿下喜欢便好。”
    太子惋惜道:“只可惜先生老家的茶喝完了,这京城周边产的茶,终究是缺了几分味道。”
    “殿下提醒我了。上次臣家里还寄来了一罐蜜茶,是将炒制过的茶放入蜂蜜水中腌制浸泡,保存半月后再喝也别有风味。”沈梒笑着道,“殿下稍后,我去为殿下取来尝尝。”
    他撩衣从蒲团上起身,趿上木屐,不急不缓地绕过屏风往屋外走去。
    谢琻凝望着他的背影,又喝了口茶,对太子笑道:“不知那茶罐大不大,我去帮良青拿一下吧,殿下稍后。”
    太子自然喜欢看他们友好相处,此时连忙道:“去吧去吧,去帮一下沈先生。”
    谢琻颔首,也起身随着沈梒走了。
    太子一人坐于廊下,微微眯眼品着手中清茶。沈梒这院落极为清净,一片春光正好之中,不闻人声,只听细碎的幼鸟在枝丫间啾啾而鸣。轻风柔和,暖阳无声,寂静悠闲到了极点。
    太子微微舒了口气,放松地闭起了眼睛。
    忽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木头“吱嘎”的异响。
    太子一睁眼,疑惑地左右看看。然枝叶不动,廊下无人,一切都还是方才的模样。
    可能是听错了吧。
    太子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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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小问答——太子殿下听到了什么捏?
    ps. 因为大家都懂的问题哦,有些船只能靠岸啦,他俩的那啥啥也只能拉灯啦。以后有没有机会写,我也不知道(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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