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议事如台下人看戏,甚少追求真相,只要剧情曲折翻转,便有人买账。
    谢琻与沈梒在雎台和广济寺的言辞反应被传了出去,尤其是沈梒的那一番质问,被激愤的学生们以朱墨誉写张贴于六部、皇城门及督查院门外,长跪叩请朝廷严查散播流言之人,并恳请沈梒即刻复职主持军田改革的工作。
    或许是得了洪武帝首肯,三日后负责巡查京城的五城兵马司便开始大街小巷地稽查市井中散播流言的人。雷霆手段之下,一起逮捕了二十多个嫌犯拘于顺天府,又查封了两座茶楼,顿时所有嚼舌根的人都作鸟兽状散尽了。
    沈梒也开始如常复工了。他上朝的第一日,在御前与谢琻恰巧狭路相逢,走了个正对面。那一刻周遭几乎所有的眼睛都转了过来,明里暗里地打量审视着,想从他们的反应里看出些许端倪。
    然而他们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良青。”谢琻抬臂一拱手,随意地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沈梒微微欠身回礼,含笑道:“让之,请。”
    朝阳回转于太和殿的龙生九子檐旁,继而铺洒在这两位天之骄子的肩膀之上。他们比肩立于华美壮阔的白玉丹陛之前,同样色泽纹理的官服随风浮动,让相对而立的他们仿若成了观镜而生的双子一般。
    旗鼓相当,一时瑜亮。
    在这般光明坦然的气场之前,任何人都无法再以阴暗心思揣摩他们的关系。
    在一圈意味不明的注视之中,二人相识一笑,联袂并肩沿那白玉阶缓步而上,向九五之尊、天子之座走去。
    他们已然做到了联袂而来,再并肩而去,不惧他人目光。
    流言之事退散,沈梒继续督工军田改革,而谢琻一刻不停地开始在户部扫尾最后的账目稽查,并助兵部为北方军队筹措粮草。
    十月初的一日,秦阆要从京启程返回荆州了,沈梒特地前来送行。
    城外的十里凉亭处本种了绵延的嫩柳,然而在这十月的季节柳叶已然尽数褪去,只剩下干枯干瘪的褐色枝干僵立于路旁,看起来不尽萧索。
    师徒二人站于亭下,放眼望那往来车马奔腾,行人匆匆。此去向南天气渐暖,锦绣繁茂;往北而去草原阔茂,山峦起伏。江山铺陈自他们的脚下,百姓在他们左右南来北往。若此刻安宁能长久维系,便已足够。
    “是学生无能,还要烦请老师一趟。”沈梒低声道,“学生惭愧。”
    秦阆随意一笑:“我也并非全然为你而来。如今天下形势瞬息万变,我长居江南闭目塞听,不出来走一走人也变迟钝了。”
    沈梒道:“老师若能出山,定然能助局势——”
    “打住打住。”秦阆摆手笑道,“我白衣惯了,教教你们还行,入朝却不大适宜了……如今你为官也已经有几年了,应该体会出写文章和做官员的区别了吧?”
    沈梒默然。他思绪回溯,想起了洪武二十三年的那个春天,他一朝金榜题名,传胪于太和金殿之前。旭日高升,百官来朝,他拜于帝座之前,那一刻似手只要握墨笔便能指点江山,实现万千抱负。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顺遂。朝局诡秘,看不见的敌人隐藏在各个角落,他空有一腔热血却只会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他已然入局,仿若身至湍急江水,不是拼至对岸便是葬身江底,已再无退路。
    秦阆侧头看自己的学生,笑问道:“当年你上京考学前我曾问你,可愿长留于江南。山好水美,居于青庐,手中有卷便有天下。无需沾染风尘烟火,岂不美哉?可你执意要北上,如今可有后悔?”
    可有后悔?
    若说完全不悔便是扯谎。那些曾经的万夫所指、冷眼相看,怎能不心寒?
    可是——
    沈梒微微低下了头去,有些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嘴角泛起的那抹浅笑,然而一个不察,却任喜悦攀上了自己的嗓音。
    “虽有悔,却无憾矣。”
    这个选择虽让我有过后悔,我却不曾真的失望寒心过。
    毕竟我已找到了那个真正能与我并肩之人,再不惧江深水寒。
    秦阆大笑起来:“好一个 ‘虽有悔,却无憾’。见你如此,我也能放心不少了。”
    他顿了顿,复又含笑问道:“谢三公子没来么?”
    沈梒的脸上升起些热意。但老师目光如炬,他与谢琻能瞒得过世人,却定然瞒不过与他有师徒甚至父子之情的恩师。
    “他的马便在山下。”沈梒抿唇低笑道,“然而此刻时局不定,我们还是少一同出现为妙。”
    “来日方长。”秦阆笑着摇头,“经此一事,你们也都成熟稳重不少了。别的我没什么要交代,只有一件想要提醒。”
    沈梒一愣,却听自己的老师问道:“邝正此人,貌似谄媚奸诈,却实际多智极慧。他从不做无用之功。此次以流言陷害你二人,虽看似是个妙招,却根本无法从根子上解决他的亏空欠款。他费尽心机,却只将你二人托住了两个月,甚至还触怒了皇上——为的是什么?”
    沈梒怔住。
    瞬间有什么东西于电光火石间击中了他的额心,让他浑身一颤。
    其实他也曾短暂地产生过同样的疑惑,但这一个月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当局者迷,身陷其中自顾不暇,便没去想那么多。
    而如今由秦阆这么一提醒,顿时一股彻骨的凉意涌上了心头。
    天色渐渐转阴,十月的天本就常常阴霭惨白,这一片乌云飘来顿时又给天地增上了几分惨淡。
    谢琻抱臂立于树下,任座下马儿在左近吃草,自己扬首盯着山丘上。等了不知多久,却见一袭天青夹袍自山道上飘然而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举步迎了上去。
    沈梒的脚步有几分急促,眉眼间也尽是焦灼。二人刚一碰面还不待谢琻说话,他便一把抓住了谢琻的臂膀,焦急道:“快去查应州军粮账目!”
    谢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应州军粮的账目怎么——”
    沈梒的面孔在阴鸷的冬日阳光下更显得惨白,却见他的额角竟渗出了几点冷汗,似想到了什么极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邝正以流言拖住你我一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你还是要查他的账目。说到底,如今唯一迫在眉睫的事情便唯有北方的战事。”
    谢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面色也严肃起来:“可是应州的拨款笔笔都是有名头的,这皆是户部侍郎刘凌把的关,他你不用怀疑。而负责接应应州军粮的则是朱检的人,我以前查过身份也都清白——”
    “去查押送拨运军粮的人。”沈梒断然道,“若不出我所料,他与邝正的关系定然没那么容易发现。”
    “款项自然没问题。但若货对不上呢?”
    ————
    十月的穹天愈发雾霭阴霾,四野如被什么密不透风的东西笼罩了起来,让人透不过气。到了傍晚,上面的罩子似被捅破了般,倾盆暴雨骤然而下,浇得人措不及防,一时间街上都是狂奔躲雨的行人车马。
    然此时却有一黑一白二马逆着四散奔躲的人流奔策而来。蹄踏雨水,开启一路转瞬即逝的地生花,伴着那两条风驰电掣的人影向着风云最急密的地方而去。
    户部侍郎刘凌府前的两盏油纸灯已被暴雨狂风吹打得奄奄一息,一豆的烛火飘摇着忽亮忽灭,看起来更是诡秘。而一披蓑衣的家仆就立在门口的等下,顶着鞭子似的大雨等待着。
    谢琻和沈梒的马呼啸而来时,那蓑衣家仆立刻跳起来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两马笼头顶着阵阵雷雨之声大吼:“主子在里面等二位大人了!”
    不过是酉时,世界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晦暗不明,四下里皆是一片透湿的兵荒马乱,仿佛暗示着什么不祥之兆。
    谢琻沈梒大步穿过被浇得透湿的回廊,却见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刘凌正在焦灼地来回踱步。听得二人来声他蓦然回头,不及招呼便迎上来狂摇着手中一张信函厉声道:“张富明!他是邝正的走狗!”
    自北方用兵伊始,邝正一派的账目便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调遣兵械粮草此等大事自然不敢再经邝正之手。此次用兵的用度,由兵部职方司与户部协商而定,一切都在内阁刘凌、李陈辅的把控下进行,理应不该出什么错。
    本来算起来,应州用兵的粮草应该自给自足。可常年的兵马废弛、私占军田、吃空额已经掏空了地方的粮仓,此次草原兵又南下的仓促,此次用兵唯有从中央的官仓里调取粮食,再运送到两军交战的前线。这次调粮的时间紧、任务大,还专门任命了一名运粮官协通操办粮草的转运和疏办等环节。
    而张富明便是这位运粮官。
    谢琻接过那张信函,与沈梒二人飞速扫阅完毕。
    张富明本就是管理粮仓的户部主事,此次作为外派官员协同粮草押运。他平素为人谨小慎微,也没什么交好的同僚。此次若不是邝正的势力被大清洗过一遍,押送粮草的事情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而他平日里低调又贫寒,并不似邝正的门人,也没和邝氏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在追查邝正党羽时所有人都漏掉了他。而此次运粮官听起来威风,实际也只是离京时点一遍粮草,跟着队伍到边疆,在前线再点一遍粮草,是个吃力又不讨好的活。
    这样一个和邝正八竿子打不着、又没什么实权的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谢琻紧紧皱眉,捏皱了信纸的边缘:“……他与邝正的小儿子是同科?”
    邝正幺子是唯一入仕了的,但因当时考试的名次不怎么样,在京城混了几年便由邝正做主外派到了南部地方的一个肥差上。张富明虽与邝正幺子是同科,但二人的接触时间也不太长。
    谢琻不禁摇头:“这关系扯得未免牵强……而且这次的批条全都由您和我大哥亲自过目过,账目准确无误,他一个小小的押粮官能改变什么?”
    刘凌焦虑道:“我听你让我调查这次运粮账目的所有人员,这可是与邝正关系最近的一个了。让之,若不是他,便是你们草木皆兵了。”
    屋内短暂沉默了下来,气氛陷入了一片诡秘的寂静,屋外稠密急迫的暴雨还在没头没脑得下。
    为什么?
    为期一月的流言,看似无用的运粮官,应州的粮草……
    邝正费这么大劲,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蓦得一道闪电裂天而下,将这浑浑噩噩的人间照得仿若白昼一般,更映得堂前三人面色如纸,煞白冰凉。
    “等一下……”沈梒的嘴唇忽然嗫嚅了一下,“运粮队从那条道走?”
    谢琻与刘凌二人蓦地抬头,脸上立时变得惊疑不定——他们瞬间也明白了。
    沈梒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双秀目重重眨动了两下,仿佛是想逼迫自己直视这个可怖却又无从躲藏的真相:“由此北上,途径锦州,再入应州,才能到达前线……”
    谢琻捏死了拳头,声音紧得仿若张满的弓弦:“必经之所,便是前卫所地旧址。”
    刘凌也被这个想法吓得满身虚汗,但思绪却又不禁跟着他们二人走,此时舔了舔嘴唇干涩地补充道:“军田私占大量都是邝正的门生,邝氏的亏空也有很大一部分由此而来。若是借着此时的机会将卫所陈粮与官仓新粮来个狸猫换太子……”
    解决了亏空,还顺便玩了谢琻沈梒一把,一举两得。
    三人面面相觑,脚底生寒,半晌不能言语。
    而那道闪电过后迟迟不至的闷雷终于轰然而下,带着万钧怒火骤然击在这锦绣江山的心脏上,仿佛是无数冤魂厉鬼在嘶吼着不公与冤屈。这一声雷霆,震得沃土惊喘,鸟兽四散,生灵俯首。
    惊变还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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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啊变故还是要来了,但接下来两章不虐cp。
    今天早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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