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果然呆在屋内,此时正坐在桌边持笔写着一封公文。因是在家,他只闲散穿着一件宽敞石青色大袍,长发用荆簪简单束了,眉眼微垂凝视在纸面上。明明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打扮,却因他平淡微凉的眉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而显露出了几分苍白与憔悴。
    谢琻进屋时,沈梒抬了下头,却复又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怎么来了?”
    “给你送汤啊。”谢琻打起精神笑着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还温着的汤盅取出来放在他的手边,哄道,“尝尝今日的,合不合你的胃口?”
    沈梒疾笔写着公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一会儿便凉了,还有什么效果。”谢琻往他边上推了推汤盅,哄道,“先喝了好不好。今日是猪骨党参红枣炖的,还加了些米酒,应该不腻。你尝尝,味道应是不差的。”
    沈梒持笔的手一顿,不禁长叹了一声:“你当我是在坐月子么。”
    但他终究还是经不住谢琻的哄劝,揭盖拿起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汤的确是好汤。一揭开盖,一股诱人的猪骨浓香便飘了出来,还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再看那汤底,是最上乘的奶白色,炖了一整日的猪骨已然完全酥软,一层弹牙的肉胶一咬便入口即化。白色的汤水里还有红色的枸杞和红枣点缀,看着也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沈梒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喝着,跟喝清水的模样没什么两样。
    谢琻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半晌试探问道:“汤——还好么?”
    沈梒“嗯”了声:“不错。”
    这便又陷入了沉默。
    谢琻被这僵硬的气氛憋得抓耳挠腮,过了会儿又笑道:“今日我看外面的白木香都快开败了,你怎么不亲自出去看看打理打理?”
    “花期到了,自然便败了。”沈梒道,“我再如何打理,也是无用。”
    很快他的汤便见底了。喝完后沈梒将碗放入食盒里,又持起了笔,垂眸道:“我今日事情多,也没什么闲暇陪你,不如你——”
    谢琻立刻恼了:“怎么回事儿你这段日子,动不动就是忙啊、没工夫的。礼部就你一个侍郎?是公主要成亲啊还是你要成亲啊,哪有那么多可忙的!”
    沈梒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似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又生气了。”
    谢琻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焦急,过去挨着他坐下,不容分说地牵起了他的手,撇嘴道:“不是别的,主要是我看你一日日待在屋里,干什么也没兴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说是生病了你又不承认,也不愿意找个郎中来看看,我能放心的下?”
    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半晌还是犹豫着问了出来,“……或者——你还是在因前阵子的事,生我的气?”
    他不是傻子,自然也猜过沈梒可能还在因前段日子的冷战置气。毕竟沈梒态度转变,也是从二人争执冷战那段日子开始的。
    可是这事情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和亲的事情尘埃落定,他再有什么意见也没用了,二人也没再聊起过这个话题,沈梒又不是气量小的人,理应不应因这事再耿耿于怀。
    而且两人在那以后该同床便同床、该亲近便亲近,也不见沈梒特意回避他或怎样,又不像是在生他气的样子。
    可就是这态度——平平淡淡,仿佛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也都无所谓。
    谢琻都快要认不出当年那个以风流从容而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了。
    听谢琻这么问,沈梒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一瞬,随即平静地划开了:“说什么傻话。”
    “可你这一日日的没精打采不开心,又是因为什么?”谢琻急道,“能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么?”
    沈梒叹道:“花尚无百日红。人焉能日日都开心?”
    “你——”谢琻气结。
    他有点想甩手站起,干脆负气离去,却又不甘心。僵站了片刻后,终于挖金心思想到了个话题,他虽本意不想提及此事,但左右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今日我进宫,姑母托我问你,看能不能在嘉照公主和亲的事上费些功夫。公主的生母和答应身份一般,怕公主路上无人照应,被人欺负了去。”
    沈梒沉吟了下:“公主和亲皆有定制。而且这送亲人选和随嫁单据我拟了后,也需交给皇上过目,实在是帮不上忙……”
    “我知道。”谢琻忙说,“我就是在你面前提一句,也算是问过了,你千万别因此费心。和答应想是知道自己去求皇上无用,才拐弯抹角地找姑母帮忙,实在是有些僭越了。”
    沈梒垂下了眸子,半晌叹道:“母族孱弱,才被选为了和亲公主,又无人帮衬,自然是会苦些……我会尽己所能,看看能帮些什么。”
    “别,可别因此连累了你自个。”谢琻忙劝道,“这什么人便有什么命数,和答应入宫时便早该有这个觉悟。她若是世家亲贵之女,生下的孩子自然贵重,也便不会被送去和亲,自古规矩便是如此,她心里还不明白吗?没什么好争好论的。你若是贸然帮了他,再在皇上那里吃了挂落,何苦?”
    谢琻本意是想劝着他看开点,别因为不相干的人浪费精力。可不知为何,当他的话说出,沈梒的眸中却闪过一片淡淡的阴霾,仿若乌云飘过了欲雨的湖心,掩去了水的光华。
    “我自有考量。”半晌,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道。
    谢琻瞪着他,见他又埋头看起了公文,便负气起身道:“那你忙吧,我走了。”
    沈梒低头,轻轻地“嗯”了声。
    待谢琻略带怒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门外时,沈梒才抬头将笔扔在一旁,闭目仰头略带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人与人的交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初相识时,或因一眼惊艳、或因久负盛名,彼此看对方时便拢着一层潋滟的华光。那华光仿佛是破晓时的旭日,又或许是傍晚时的浓霞,人在这光线下照着真是怎么瞧怎么好看。
    百瞧不腻。
    然而天无日日晴,若乍逢阴雨连绵、或乌云蔽日,再观身侧人却蓦然乍觉此人高矮胖瘦、脸庞眉眼都似不认识了一样。
    恍若不相识。
    这时又是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沈梒睁开了眼睛。
    却见老仆拎了壶茶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头道:“大人……谢大人他走了。”
    沈梒掩去面上的倦意,直起身应了下:“嗯,我知道。”
    老仆轻轻靠过来,提起茶壶为他续茶,侧眼观察着他的表情。沈梒不愿让老仆看出他的低落,便如常地提起笔,再次翻开了卷宗。
    “大、大人,老仆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想问您——”
    沈梒持笔的手一停。
    老仆捏紧了茶壶,低声脱口而出道:“您为什么不跟谢大人说,您的母亲最近病重了……”
    沈梒彻底顿住了。他的目光凝在纸面上,半晌没有移动。
    末了,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奴该死,那日帮大人收拾书房,不小心碰掉了信。老奴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叫小孩帮着看得,这才知道……”老仆哭丧着脸,哀声道,“老奴知道您心里不舒服,但这么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是事,谢大人怎么也算半个自家人。您把这事儿告诉他,不仅免得他担忧,或许还可请他寻些名医,为老夫人瞧瞧,说不定病情还有转机。”
    沈梒听着他絮絮的念叨,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你以为我是因母亲病重的事而烦忧?”
    老仆惶恐地看着他。
    “并不全是。我自小离家,甚少在母亲身边,虽也敬重她、受到信时也难过了片刻,但终究——”
    沈梒顿住了话头。
    他的眼前闪现过了一幕画面——
    隔着床帏看到的女子背影还坐在灯下,细细地缝制着一件小衫。灯光很昏黄,她时不时要将眼睛凑近去看,才能看清针脚。
    那是他对母亲唯一鲜明的记忆。她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那个年纪,永远在他的回忆里缝缝补补,日夜不辍。
    沈梒闭上了眼睛。
    “罢了……”他终于放弃般地,轻笑了声,低低道,“有时想起她,我只是不知……不知万事了后,我还能回到哪里。”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却只剩归途。
    老仆亦是孑然一身,若有所感不禁鼻子一酸,也抬袖拭起了泪:“大人,您也别太伤怀了,这是人生定数,没办法的……老仆虽无能,但也愿常伴大人身边,添茶加饭,免您孤寂。”
    “我知道。”沈梒温声笑道,“只是此事,还是莫要告诉谢大人了。”
    老仆怔怔看着他:“这是为何,谢大人他也是真心忧虑您的——”
    沈梒沉默了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此时正值暮春,百花盛开至荼蘼仿佛下一刻便转浓荫。万事盛极便要转衰、情深常常不寿,这是年轻时并不能彻底领悟的规律。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一些区别。”他叹道。
    他来自湖海村野,便心系沃土草木;他来自高门,便心系钟鸣鼎食。
    二者本无孰对孰错,只是殊途异路。
    老仆茫然若失,沈梒却不愿再说,平静地命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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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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