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的奏章读得不晓该路具体情形的朝中百官一愣,正半信半疑时,秦州知州范仲淹的奏折也到了。
    熟悉秦凤路情况的范仲淹亦是心急如焚,他顾不上水洛一带位处敏感、易有越权置喙之嫌,连发十问,对水洛城建设的必要性表示了强烈质疑。
    除了王韶与范仲淹外,听闻此事的狄青、张亢、种世衡、杨文广的等新秀,也陆续对此表达了反对的看法。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看出,反对此事的大多是在泾原及秦风路区域十分活跃的官员,所言无不令人信服。
    如此,更显得大力推行此事的郑戩‘孤零零’一人,那些在他们原先看来充满诱惑与希望的语句,也在一项项实证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最后彻底击垮了赵祯信心的,还是那封来得最迟、出自陆辞之手的奏疏。
    曾力排众议、举荐种世衡修成清涧城的陆辞,在众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筑守派’,他更曾久知秦州、数次远赴青唐、如今为东北战区的总使,极为熟稔该路情况。
    若连他都出面反对的话,那之前在朝中愈演愈烈的‘主战’与‘主和’之隙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陆辞在这封奏章之中,既未使用华丽辞藻,也未曾引经据典,只以最平实的文字,将不宜城水洛的六大缘由列得明明白白。
    “今朝廷与宗珂合盟,讨伐元昊未半,而差役频繁,已生民嗟,贸然增筑城堡、吸纳盟势之民,颇为未便……秦风泾原二路,城楼林立,寨堡互援不难,无需锦上添花……正兵吃紧,宜重守御……”
    他虽未直言郑戩的纸上谈兵、亦未曾指责其急功近利,但在明晰有力的诸多证据前,结论已是一目了然了。
    然而在阐明厉害后,陆辞却话锋一转,反复强调‘水洛城若已启建,绝不宜半途而止。’
    对于朝廷轻易听信郑戩之言,做出‘城水洛’的决议,陆辞纵然无奈,却也愿予以体谅。
    毕竟不论是赵祯还是其他宰执大臣们,皆身在京师多年,绝大多数不曾身涉陕西地带,更遑论了解此时的特殊形势了。
    会被郑戩那美好的愿景式分析蛊惑,急于拍板决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本该清楚此路情形、却急于立功、而刻意疏忽隐患的郑戩有多可恶,姑且不提。
    跟急修水洛城、让本就不堪重负的民情雪上加霜、略微搅乱战局相比,陆辞还是认为,倘若贸然让朝廷撤回决定、中止修建水洛所能带来的潜在危害,要更严重。
    比轻率拍板决策更能贻害根基的,自然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不仅让正处于精神紧绷时期的将士们迷茫而不知所措,更是极大地损害了朝廷威信,叫百姓们对前后矛盾的诏令满怀质疑,也让甫一得到希望、又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灭的蕃民大为不满。
    换言之,郑戩已以城水洛为诱饵、招抚了数家生民大户,此事可谓势在必行——往好处想,现城水洛,虽是弊大于利,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为避免相似的‘建寨立城’之请层出不穷,对郑戩职权的变更与安置,就成了重中之重了:前有种世衡,后有郑戩,若是让其他边城官员错误地读出‘筑城即得嘉奖’的信号,那本就吃紧的财政便将急剧崩塌,朝廷也将烦不胜烦。
    即使陆辞写得含蓄,对有意误导了自己的郑戩已是一肚子火的赵祯,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他也清楚,为避免此事影响宋蕃亲睦,当尽快派遣使者,向唃厮啰做出日后对夏战果瓜分上些许让步的承诺,作为补偿。
    得亏派去了曹玮这枚定海神针,让西线战事终于得到推动,不再似范雍在时的死水一片。
    如此一来,就让这承诺不显得是空口白话了。
    赵祯斟酌片刻,已大概有了主意。
    他不敢多等,立即去了政事堂,寻诸位宰执议事。
    原先就对此存有疑虑的寇准与王曾,心中就如被拨云见月般,变得一片明朗,对城水洛的不妥之处,也看得更重了。
    相比起其他人所提出的‘即可撤回城水洛’的建议,陆辞的提议虽有过于‘圆滑’之嫌,却无疑是更能让赵祯等朝臣接受的做法。
    ——出尔反尔太伤颜面,亡羊补牢还算为时未晚。
    不出三日,这场关于城水洛诏令的后续风波,就引出了新诏书的下达。
    在兴奋的劲头过去后,面对诸多证据,冷静下来的朝廷对陆辞等人的意见很是看重,也及时做出了回应。
    依着陆辞的提醒,哪怕深感不妥,赵祯还是按捺住怒气,一桩桩就事论事:让刘沪与董士廉完成对水洛城的修建,调杨文广前去,领三千兵马常驻该城;对郑戩成功招抚蕃户数家的功绩予以嘉奖,作为结果,将其调离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的职事,召到京中,新职待定。
    此诏一出,看似处处周道,但人精们哪怕不解内情,也能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一般的目光来看,郑戩得以调回京中,无需在领边关军务,着实是大多文官梦寐以求的没事。
    然而,在对边路如此重要的职事进行调整后,除了一句轻飘飘的‘待定’和些许嘉奖外,竟就未有着落,又不免有些耐人寻味。
    尤其是在以陆辞为首的一干官员,对郑戩的决策都无一例外地表明了截然相反的意见后……素来倾向陆辞的官家会如此下诏,便显出几分吉凶未卜的意味了。
    因着这份不同寻常,一些个眼馋种世衡等人因修清涧城所得嘉奖的边关官吏,都默默熄了心里的跃跃欲试,遂令这股‘铸城’风气得了抑制。
    局外人看得清楚的关窍,郑戩作为局中人,尚未能明白。
    这道忽然下达的诏书,他虽未能品出其中异常,却也不为得调回京中这点而欣喜,甚至有些沮丧。
    他才刚完全拉拢好刘沪与董士廉等人,想要大展身手、好不叫陆辞与曹玮独占鳌头,却不想才刚启头,就要戛然而止了。
    满怀期望地等了半个月,却等来这么个结果——郑戩面对这一‘嘉奖’,自是颇不甘心。
    他曾对那蕃民大户做出承诺,因而极看重水洛城的修建,对陆辞所引领的那场反驳风潮,他有所耳闻,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在反复盘算后,郑戩实在担忧一旦没了自己在此处坐镇,陆辞一党便要横插一手,强行阻挠城水洛。
    于是,他偷偷命人将已然作废的陕西四路都部署司文牒,送至董士廉处。
    担心走漏风声,郑戩未随此牒附去只言片语,但未言之意,却是一目了然的:令董士廉严防他人横插一手,必要时‘酌情’行事。
    对郑戩此举所赋予的权力,以及其所象征的偌大信任,负责主持此事的董士廉与刘沪惊讶之余,顿觉感激涕零。
    在筑造水洛城时,不由愈发卖力,以报此提携之恩。
    布置好这最后一手后,郑戩不声不响地动身回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联合京中好友,针对王韶‘擅离职守’这一再趁手不过的把柄,发起了激烈的弹劾。
    单从结果看来,王韶此举充满前瞻性,对战局的掌控更是精妙到让人叫绝。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作为一路领军的王韶身居要职,却枉顾自身职事,擅自领兵离境,陷渭州于守备空虚的险境。
    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郑戩倾力发难王韶,既有要挫其锐气、至少令其显得过大于功、妨碍其升迁的图谋,更存在蓄意报复。
    ——不仅要报复王韶昔日对他的命令的拒不服从,也是要警告站王韶身后、为其提供底气的陆辞一党。
    自打得知了王韶曾为陆辞麾下属官,数次得其大力提拔后,郑戩便毫不犹豫地在对方身上打下了陆辞‘朋党’的烙印。
    说是隔山打牛也罢,略作警告也好,陆辞胆敢授意诸友、对他城水洛之事群起攻击,显是难以化解的仇怨。
    然而郑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待他精心备好弹劾王韶的奏折、开始逐个联系昔日友人时,却是处处遭受冷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后,暂未被委派任何职事、赋闲在家的郑戩,才渐渐想明白了自己被调回京中的真相。
    ——看似恩宠,实为冷落。
    郑戩虽琢磨出了这点,却全然不能理解:为何同样是战地筑城,以陆辞为首的那几人便倍得嘉奖,落到自己头上,却需受此恶惩了?
    他扪心自问,单在修城一事上,确有几分拾其牙慧之嫌。
    可他不厌其烦地派人前去蕃民处,招抚来那数万蕃兵的功绩,却是实打实的。
    仅需付出建一城、予数虚衔的代价,便可得蕃兵数万,这笔哪怕在商贾看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竟就成了他受冷落的缘由!
    郑戩越想越是愤怒。
    恐怕是官家太过偏爱‘小夫子’,爱屋及乌下,不论陆辞有何举措,都将一昧说好!
    就在这时,郑戩一位好友实在不忍再度拒绝其邀约,择一休沐日来到郑宅,有意宽慰他几句。
    郑戩愤愤不平道:“我知那陆辞势头正盛,本有意避之。然同奉皇令,他做他那路的招抚使,本该与我素不相干,缘何刻意指使旧部,予我处处下绊脚?”
    那位与他处处作对的‘旧部’,自然是在指王韶了。
    好友见他一时钻了牛角尖,正在气头上,很是为难着不知从何劝气。
    郑戩看向略显局促的对方,酸溜溜道:“你今日肯来看望,我已是感激不尽,自不会提出令你为难之请。”
    陆辞此时正是风光无限,他当时都想着暂避锋芒,不愿得罪,又如何能指望非亲非故的诸友与他一道发起弹劾呢?
    “你啊。”
    好友叹了一声。
    以他与对方交情,如何听不出郑戩此刻的怨怼?
    在起身离去前,他犹豫再三,还是委婉提醒道:“你可曾想过,此事许是办得不够周全?”
    常处汴京的朝官们,对边关之事不甚了解,完全听信他的奏章后做出错误判断,还算情有可原。
    但郑戩任四路总使已有大半年的功夫了,怎还会思虑不周?
    官家会毫不犹豫地采信陆辞一派所说,或还能归于‘偏爱’二字。
    然而,不管是政事堂中的宰执们,还是每日殿中议事的朝官中,都不乏不睦陆辞者。
    连他们都在斟酌过后,选择赞同陆辞等人所言——如此足以证明,郑戩所言看似美妙,却不过是空中楼阁,并不了解边民详况。
    只是建一座城而已?
    那可是劳民伤财,徒增变数!
    郑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友人见他根本没听进去,无奈一笑,也不好多劝,告辞归家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郑宅前堪称门可罗雀,正显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郑戩怨恨于陆辞势力如日中天、无人敢出头迎其锋芒,却不知阙中早已是暗流涌动。
    哪怕缺了郑戩那份,御史们弹劾王韶未得诏令即私自调兵的奏章,早已在官家案上堆积成山了。
    小皇帝却是厚颜无耻地使出了万能的“拖”字诀——口中嗯嗯啊啊,却全都压下,暂不处理。
    不论是陆辞还是寇准,即便明知王韶所为过于冲动,但更能由此看出其为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既可精准地判断、掌握战机,还拥有为大局不惜置己身于险地的魄力,更有速战速决的本领。
    真要说来,当初陆辞尚在秦州时,也曾在未得军令的情况下亲赴险境,凭少量兵马牵制夏兵,这才有了那场大胜。
    王韶不知道的是,正因这份战略意义上的不谋而合,即便陆辞与寇准此时相隔千里,仍不失默契,决意联手保住他。
    不管王韶事后将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是受惩处还是嘉奖,在这关键时刻,都容不得这员智将的缺席。
    将在外,最惧不过君王猜忌:御史的万字弹劾文书,都抵不过君王的一缕怀疑来得致命。
    在众人眼中,陆辞与王韶称得上有几分上下级和举荐的情谊,为其辩护的可信度总得打个折扣。
    对寇准而言,则无这份顾虑。
    对一些官家压不下去的当面发难,他都坚决予以还击,凭犀利唇舌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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