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的,不过英国的天气好冷,城市里空气质量又差,人也是差不多的坏。”
    “做坏人总是更容易。”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只剩雨水凄厉地下。
    顾返歪着脑袋打量他,因为消瘦,他的轮廓深邃而嶙峋,令顾返想到苦难耶稣圣像。
    如果耶稣未曾被钉在十字架上承受苦难,又哪有这人间。
    接到嘉盛,雨也停了,顾返带嘉盛去探望孟施章,她已经动身出发,贺峥追上来叮嘱她:“不要对你阿爸说难听的话。”
    顾返开玩笑说:“你对我阿爸比对我好太多。”
    如果不是孟施章,他已经是被毒品毁掉的一个废人,他和垃圾场待粉碎焚烧的垃圾有什么区别?
    “你阿爸是个好人。”
    “可惜这个好人现在认定你是坏人,你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我怕他会同你拼命。”
    顾返去到医院,今天密斯张来探望她父亲,两人谈论近代文学,氛围和睦,顾返带嘉盛在雨后的草坪玩了一阵,密斯张走出来:“你阿爸今天精神状况很好。”65七年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和密斯张有一天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聊天。
    “他是肝癌,不是神经病,精神状况每天都很好了。”
    “最近他为你的事,很自责。”密斯张呼吸着冷空气,眼里闪烁着冰凉的泪光。
    据顾返所知,她现在经营一间书店,已不在津塘教书,可她仍旧把自己套进一身古板的职业装里,从来规矩端庄,从来不知道这身职业装外面的世界多自由。
    密斯张哽咽住。
    “返返,当年,对不起。”
    65“你没有对不起我,恰恰相反,在学校和你斗智斗勇,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我明明能帮你的。”
    “你只是一个中学老师,我猜想当时你自己生活都不顺。”
    “你知道吗,当时你们之中有很多人的梦想是要做律师,最后只有你实现了梦想。”
    “其实当时我只是觉得律师这个职业好风光。”
    “现在呢?”
    “选了这一行只有认真做下去毕竟法律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
    送走密斯张,顾返回到病房里。孟施章正在给嘉盛讲故事,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茶一边听。
    他讲三个和尚的故事,可惜嘉盛的文化背景有偏差,还不能完全懂得其中寓意,听完只会傻笑。
    孟施章又给他讲愚公移山。
    顾返听得困了,她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后来嘉盛将他叫醒,说该吃饭了。
    孟施章的伙食都是营养师在负责,他这些天已经吃得很腻,营养师的搭配,终究欠缺了家的味道。
    他一被子独身,临死前才意识到人都是需要家的。
    前六年,贺峥有空都会去替他做饭,最简单的不过煮一碗面,也能让人充实。
    他挑剔道:“这个盐味道不对,不是澜城老字号的盐。”
    顾返说:“是进口盐。”
    “我是本土人,为什么要吃外国的盐?”
    孟施章抱怨一句,第二天,顾返直接让厨师不要在他饭里放盐,孟施章再也不敢就饮食问题抱怨。
    贺峥不会亲自来看他,却会拜托敬安琪来疗养院。孟施章是有涵养的人,对贺峥再愠怒,亦不会牵连到敬安琪身上。
    他亲自煮咖啡给敬安琪喝。
    敬安琪说:“孟教授,其实阿峥一直挂念着你,他最近每天都在同国外的医院联系,他真的做了很多,可他不擅表达,他”
    “敬小姐,你不要同我讲他。”
    “孟教授,如果我能够不讲他,我也不会这样。可是您真的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吗?他人生三十五年,要是有人给过他机会,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又给过顾返机会吗?当年顾返只有十六岁。”
    “他有心理疾病孟教授,他没有正常的情感分辨能力,他知道自己错了,已经在努力改正。”
    “那顾返呢?”
    敬安琪失去言语能力。
    这是一个死循环命题。
    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再伤害其他人,恶意就这样无限地在这个城市里传播。
    这个城市,哪怕有一个人曾给过贺峥温暖,给过他机会哪有这样的假设,人性只擅长谩骂、嘲讽、趋利避害,谁会在乎西屿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无恶之地是天堂,极恶之地是地狱。
    人间,就是人人都在作恶,却人人都在掩盖作恶的地方。
    他们的城市,建再高的楼,拥有发达的经济,也不过是个赤裸的,毫无遮掩的虚伪人间。
    敬安琪不得不意识到,自己为贺峥开脱的行为,不过是掩盖他对顾返犯下的罪行。
    她爱贺峥,相信贺峥,她知道他犯错,她仅仅是想救他可若要救他,就必须伤害顾返。
    顾返适时地出现,打破敬安琪和孟施章之间沉默的僵局。
    她把咖啡从壶中倒出来,同牛奶一比一比例混合成一杯,端给敬安琪,同时指责孟施章:“咖啡都要煮糊了,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不记得怎么做事?”
    这件事被她用轻松的语气带过,护士过来带孟施章做日常检查,她送敬安琪出门。
    “敬医生,谢谢你来探望我阿爸。”
    “看到你们父女和睦,我很开心。”
    顾返面上浮现程式化的微笑,“我还得谢谢敬医生这段时间帮我照顾哥哥,家里有两个病人,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敬安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不用谢我,阿峥也是我的朋友。”
    “他的童年遭受过母亲背弃、父亲被杀,被奴役,被人欺负这些全都是隐藏在他潜意识里的创伤,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伤害你,其实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在犯错,他是被割裂的。这一切令他负疚,因此他染上毒瘾后不是想办法戒掉,而是沉迷,他的认知里,他是不该或者说不配存在的人。”
    顾返的笑意加深,她眼睛里也有了情绪。
    她不过二十四岁,身体里已经长出四十岁人的冷漠。
    从一个女人的视角来看,现在的顾返不是一个值得放在眼里的对手。她甚至懒得挑选一件美好的着装,更别说妆容。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高领毛衣同深蓝色的基础款牛仔裤,完全看不出身材,她也不穿高跟鞋,站在自己面前总是矮了几公分。
    她的面容也停留在十七岁的时候,一双冷漠疏离的眼睛长在她略显得稚嫩的脸上,不该如此,又本该如此。
    她既不化妆,也没有时髦的发型。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她已经无可救药。
    可是敬安琪被她看得发怵。
    她的眼睛比十七岁时更干净,好像简简单单就能看穿对面的人。
    当然,敬安琪不止是一个女人,她还是一个心理医生。
    她从她专业的角度分析顾返,她拥有完善且成熟的认知体系,因此在受过和贺峥同样级别的伤害后,她能够自己破解障碍。
    敬安琪觉得自残忍,她是为了一个病人,在揭开另一个病人的伤疤。
    可她除了是一个心理医生,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既不强大,也不坚强的女人。
    顾返笑着说:“敬医生真的好了解我阿哥的心理状况,那敬医生能否告诉我,我阿哥他是不是真的爱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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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斯张杀青
    矫正
    敬安琪察觉到顾返的敌意,她吸口气,说:“我说过,他有人格障碍,以及情感认知障碍。”
    “也是,谁叫我是他妹妹,他有情感认知障碍,我就活该被强暴。本市有敬医生这样体恤患者的心理医生,我们做律师的都轻松许多,只要定论杀人犯强奸犯有精神病,有罪无罪,都不用我们去辩护。”
    她轻松地说完这一番话,又说:“敬医生,我对你没有敌意的。只是我是律师,我的视野里只有绝对的对与错,黑与白,没有灰色地带。就算我是个黑心律师,我也只为行为无罪的人辩护。所以请你不要从你的专业角度要求我做什么,若你以女人的身份同我说些话,我还会欣赏你的坦诚。”
    敬安琪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顾返的不同在何处。
    顾返她从废墟中走出来,她有信念,而自己,其实活这三十年,信奉人云亦云的道德和善良,其实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认识。
    她不认为自己能成为顾返的对手,毕竟就算是超级英雄,最强大的能力也叫做自愈。
    顾返,她就是个拥有强大自愈力的疯子。
    她谁也不相信,谁也不需要。
    顾返将李春生插在陆市长身边,她本来没想着李春生会有什么进步,不过是为他找个靠山,但陆市长意外地欣赏他,就连贺峥都几次在她耳边提起,李春生是个可靠的人。
    一段时间没见,她以为李春生至少也该拿捏起政府人员的架子,但李春生仍和以前一个样,在酒楼大厅被赵小姐骂个狗血淋头,都不敢还嘴。
    三个人吃罢饭李春生开车送他们回家,车上顾返问李春生最近怎样,李春生说:“还好,陆市长很随和,他又年轻,非常鼓舞我们的新想法。”
    “那你可要抓住机会了。”
    “顾小姐,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我们的城市变得更好的机会!”
    顾返汗颜,李春生这人好像也没正儿八经上过学,整个人却好像从政治书里走出来的。
    她转过头同赵小姐谈某个品牌的新品,李春生插不上话,默默开车。他送顾返回去,再同赵小姐回家,发现出租屋被人泼了红油漆,赵小姐吓得尖叫,李春生手捂着心脏给顾返打电话。
    顾返正在给嘉盛洗澡,她看了眼时间,说道:“你先去报案,让警察调CCTV出来,查清楚到底是谁做的。”
    其实她心里猜得出,八成是孟施静找人动手给李春生一个教训。
    她骂了一句死八婆,嘉盛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妈咪刚才没说话,你听错了。”
    嘉盛不敢多言。
    在孟施静行动之前,她先将李春生的母亲从疗养院转移出来,李春生的母亲和赵小姐都被她安置在现在的房子里,两室一厅显得有些小。
    她打发嘉盛去贺峥那里住。
    嘉盛一定是不情愿的,她问嘉盛:“是不是比起舅舅,你更想和妈咪在一起?”
    嘉盛诚实地点头。顾返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顺毛,“只是去住几天,李叔叔家里需要帮助,你说我们该不该帮助他?”
    “可是舅舅不喜欢我。”
    “那你觉得舅舅有喜欢别人吗?嘉盛,如果你没有真正同舅舅接触,真心对舅舅好,舅舅是没有义务要喜欢你的。”
    她虽然嘴上在劝儿子,但已经同时将嘉盛的衣服都塞进他的超人行李箱里。
    她三番五次将嘉盛送去贺峥身边,难免令贺峥怀疑她不想养嘉盛。
    处理起嘉盛的事,顾返格外利落干练,她将嘉盛衣服一一展开挂进衣柜里,吩咐贺峥:“嘉盛很讲究的,衣服一定不能给他搭错。晚上他一个人睡觉害怕也不要陪他,他见到你会更害怕。他哭的时候就让他自己慢慢哭,吃饭的时候要对他严格一点,他有些挑食。”
    贺峥一句句记住她的吩咐,嘉盛在舅舅和妈咪的双重压力下,都不敢说话,顾返给他挑了一本故事书,让他去床上读。
    嘉盛一本正经的读书声传来,贺峥关上书房门。65“孟施静在试探你的底线。”
    “我的底线只有嘉盛和我阿爸。”
    她同贺峥终于成了一对真正的兄妹,除了相同的血缘,他们终于也有了相同的亲人,相同的底线。
    “你照顾好嘉盛,我爸那里我会亲自照顾。”
    “孟叔是我的恩人,我有责任保护他。”
    “随你便。反正你人手足够。”
    “你想要扳倒孟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保护好你自己。”
    “不过嘉盛下个月的小学面试是当务之急,我已经预约了下礼拜六的视力矫正手术,早晨九点,你空出时间。”
    顾返和孟施章同时看中一家小学,可惜入学规则有一条:不收近视眼学生。
    她觉得自己儿子哪里都很好,除了视力。
    遗传基因的问题,从来都有迹可循。
    顾返挑选医院和医生,贺峥一定能放心,不过他仍然担忧:“嘉盛会不会年纪太小?”
    顾返看着他:“你想什么?是去给你做,不是给嘉盛。嘉盛才五岁,还有很多其它矫正方式,礼拜六带他去配角膜塑形镜,顺便给你做手术。”
    “你问过我意见吗?”
    顾返理所当然地说:“你要是有好的意见,也不会视弱这么多年。”
    隔一礼拜后的礼拜六,顾返携家带口去眼科,贺峥没打算纵容她,正要和医生商谈,只听顾返对嘉盛用鼓舞的口气说:“你看,舅舅这么大年纪也要矫正视力,所以你也得乖乖做视力矫正。”
    医生友好地伸出手要和贺峥握手:“贺先生,今天我们只做眼部检查,等检查完毕,会同你预约手术时间。”
    顾返太了解贺峥同贺嘉盛,两个人爱逞强的性格一模一样,她就让他们彼此激励,一起完成艰难的视力矫正。
    离开医院,贺峥问她李春生一家人最近的情况,又问他母亲在顾返那里方不方便,地方够不够用。
    顾返反问他:“你同敬医生呢?”
    “我同她只是医患关系。”
    “阿哥,你真的好低估自己的魅力。”
    她不再多说,多说一个字都会越界。
    贺峥提醒她:“不要指望陆市长能做靠山,他并不可靠。”
    贺峥这样告诉她,一定有他的理由。顾返完全不难看出贺峥不信任陆市长,这些年西屿事陆市长参与了不少,他计划岛屿开发,在CBD盖高楼,盖商场,没一件同西屿有关。
    西屿那块地究竟是怎么落到资本家同政府手里,里面有许多会令他们一损俱损的内幕。
    “哥,西屿这块地,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
    贺峥不置可否。
    “是不是从一开始,西屿就是你抛给谢江衡的陷阱,只不过孟家非要插手,现在谢江衡死于非命,不管西屿有多少不法营生,都会转移到下一个接手人的身上?”
    贺峥并不告诉她答案,他对她有自信,又知道她好奇心和好胜心同样强。
    “真相是什么,你自己去调查。”
    顾返放下对孟家的调查,转去调查西屿过往的对外贸易,才发现原来孟家现在也并不好过。西屿向来都是枪支、毒品、甚至器官走私的根据地,澜城旧派政府故意放纵西屿的非法贸易,然后政府从中分得红利。
    西屿被整改做澜城商业区,与此同时这些见不得光交易失去基地,大量的海外“客户”同旧派政府都不满意。
    贺峥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谢江衡亦知道,所以他会想方设法将这些非法交易转移给贺峥,但现在谢江衡一死,贺峥退出西屿新区的争斗,谁占有西屿,谁就得收拾这些烂摊子。
    尤其西屿以前那些海外客户,各个大有来头,这时候他们断了货源,连同政府旧派,便都把矛头指向孟家和在西屿改造案中占拿到甜头的陆市长。
    她庆幸,还好自己现在要对付的只有一个孟施静,而不是贺峥。这个人,心理问题归心理问题,但是做事干净利落,从来留好几条后路。
    他的手术预约在礼拜四,顾返开车去他家里接他,正好遇到敬安琪,她对敬安琪三翻四次跑来贺峥家里表示不满,敬安琪说:“我同你哥刚做完催眠疗程,在他熟悉的环境下有助于他放下戒备。”
    “敬医生,你同我阿哥都是成年人,做催眠还是做别的,都不用跟我汇报的。”
    她对敬安琪处处透露尖酸刻薄,贺峥看在眼里,对她说:“是我约安琪来家中。”
    敬安琪祝他手术顺利,与他谈笑:“希望见到一个摘掉眼镜的你。”
    顾返一路没话说,嘉盛也乖乖闭嘴,到医院,医生给他们做术前保证,顾返听得心烦,嘉盛担心:“舅舅会死吗?”
    童言无忌,主刀医生和助理护士都笑了起来。
    顾返说:“只是一个小手术,顶多手术失败失明。”
    “什么是失明?”
    “就是变成blind,看不见东西。”
    嘉盛眉头皱起来。
    贺峥蹲下来,捏了把他小脸:“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只有几分钟,很安全,嘉盛,替我保管好这个。”
    他摘下眼镜,交到嘉盛手上。
    他再一次带一副眼镜带好多年,眼镜保养费用超过视力矫正手术的费用。
    摘下眼镜,他的视野是高度模糊一片。可他没有失去色感,今天顾返穿着一件蓝色运动衣,在清一色白大褂中很好分辨。
    他近手术室前,路过她身边,停了下来。
    “当年为什么要拿走我那一副眼镜?”
    “想让你戴新眼镜咯,哪有什么为什么?”
    “是吗?”
    “要不然我偷你眼镜做什么?你觉得是留着做纪念品,还是卖了换钱?你以为自己是电影明星?真是莫名其妙。”——
    珍珠一日满一千明早八点见
    所以还是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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