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歆阳公府联合歆阳商会公开举办的竞榜结束,那些满心看热闹的人才后知后觉,原来与苍州范氏针锋相对的不是丰豫大东家容苏明,而是丰豫大总事方绮梦。
    “指不定又是人家玩的甚么计谋呢,咱们这种小人物顶多就是看个热闹呗。”散会后纷纷嚷嚷的商会里人作鸟兽散,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这样慨叹。
    有人接嘴道:“就是,无论最后花落谁家,咱们也分不到半口汤喝,还瞎凑个什么热闹呢,走走走,我请几位南曲吃酒……”
    三五位东家推推搡搡着走远了,臧大姐儿从后面走过来,两肘横在身前雕花绘彩的横木上,问身边那个背靠围栏的人道:“你可清楚你的大总事在做什么?”
    容苏明轻轻“唔”了声,继续低头剥着橘子吃,含混不清回答道:“好像是要和朝歌什么人打输赢,嗐,管她做什么呢,我又拦不住。”
    臧家大姐儿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微一哂笑,不可置否道:“她是你丰豫商号的大总事,她的言行举止总也是代表丰豫代表你,而且她这回算是把石公府和我爹的面子都拂了,你好好想想该怎么收拾之后的摊子罢。”
    “嗯……”容苏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而把手里未吃完的橘子往这边示意,漫不经心问道:“这橘子打哪儿进的?还挺好吃。”
    “你这狗东西,你就跟我打马虎眼儿罢,”臧家大姐儿无奈地摆了摆手,道:“都是商会老乔准备的,你问他去。”
    容苏明叉了手,竟然真的拿着那才吃一半的大橘子找商会老乔去了,臧家大姐儿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感,觉得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的德行她还是半分没变……
    市和集在晋国有很明显的不同之处,市有固定场所与固定营业打烊时间,而且市里经营的商家都是可寻迹可查实的,而集虽较市更加自由,但集上的人多是做些自发的、临时的生意。
    比如某户人家今儿要卖一只猪崽子,那么他就可以直接来集上卖,只要有人愿意买,他的生意就算做成了,此过程不用任何手续。
    但买家若是将猪崽子买回去后发现上当受骗了,他再回集上怕是就找不到卖家了,最多也就是在集管处查到集上有多少买猪崽子的,这是集之弊端。
    既阳县地处交通要道,既阳集会早就超过了寻常集会的规模与交易金额,公府有心将既阳县集改造成既阳县市,朝廷拨款有限,公府只能以合理的价格把改造工程外包给有实力的商号。
    石公府知道苍州范氏背后有朝歌高门,但丰豫也不是没实力寻常歆阳小商,这两家针锋相对起来,只要没闹出认命、只要交锋是良性的,石公府对两家的竞争其实乐见其成。
    毕竟无论结果如何,最大的受益人还是他们歆阳公府。
    当手下来报大成容东家来请见的时候,石公府下意识就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想起什么来,摆手的动作毫不磕绊地变成请的手势,“快请容东家进来吃茶。”
    容党是特意来探石公府的口风的,一进门就叉手寒暄道:“拜晚年了拜晚年了,大人新岁安泰?”
    “安泰安泰,”石公府起身相迎:“什么风把容贤弟你这位稀客给吹来了?快快上座,”说着,公府大人扭头朝门外叫道:“门下,给贵客奉香茶了。”
    候在门外的小差役领了命去隔壁茶水房沏香茶,容党东拉西扯渐渐与石公府话道正题——
    既阳县的生意,公府到底属意哪边呢?
    石公府毕竟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滑头了,就算再敬畏容家大爷容昱的身份,但对于容昱的爹容党,他石公府也是清楚地知晓什么话能说,说得几分清楚几分含糊。
    分寸与度如何拿捏,满歆阳谁能比得过这位歆阳最高行政长官。
    .
    歆阳商界近来最大的热闹无非就是丰豫和苍州范氏的角力了,有人担心这样的竞争会给歆阳商业的正常运行、以及歆阳商与外地商做生意的规范性带来不良影响,有人翘首以盼等着顺风顺水的丰豫遇到劲敌,甚至是在这次竞争中受到巨大冲击一蹶不振,甚至是井台边只关心东家长西家短的隔壁大妈,都在嘲笑哪家儿子作为丰豫伙计可能要因商号的大动作而挣大钱或者丢工作了。
    可见此事在歆阳城的影响之大。
    可是容苏明却完全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整天该干嘛干嘛,还琢磨着下次旬假时候一家三口去千金街新开张的那家川菜馆吃饭。
    花春想正低着头噼里啪啦打算盘,没功夫搭理坐在自己身后的容苏明,便在这家伙第十三次问她好不好的时候,随口应付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后身后那家伙就像个抱树熊般手脚并用地从身后抱住了她:“你说的,不准反悔啊。”
    花春想拍她环自己脖子的手,有些哭笑不得道:“我说什么了?哎不是,是你说什么了?你方才说的甚,不是去吃川菜馆吗?”
    容苏明下巴搁在花春想肩上,有些不乐意地哼哼唧唧道:“我就说你没在听我说什么,呐,在你眼里钱比人重要。”
    花春想扬扬眉,故意诧异道:“钱怎么会有如意重要呢?!钱是万万没有如意唔……”
    “重要”二字尚未出口,花春想被人捏住嘴巴两侧,嘟起嘴说不成话来,笑呵呵含混不清道:“我说的是实话呀。”
    容苏明知她是故意呛她,环在她脖颈间的胳膊稍微用力就把人揽得向后倒进自己怀里,假装捏着她喉咙威胁问道:“小财迷,钱重要还是我重要?”
    身后人的温热吐息就打在自己耳廓上,引得花春想耳朵发痒心底发麻,扭动着身子想要躲开,嘴硬道:“你怎么能跟方孔兄比呢,不能比不能比的哈哈哈哈……”
    容苏明竟然在她腰间挠她痒痒,不知道怎的就跟这个问题杠上了:“我怎么就不能比了,我哪里比不过它,我能给你暖被窝,它能么?”
    花春想扭来扭去躲痒痒,简直就快要出溜到小榻几下面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认输:“有钱哈哈哈……能使鬼推磨哈哈哈,你听说过没哈,暖被窝算哈哈,暖被窝算什么,清晨起来暖凉衣服恐都不缺人哈哈……有钱啥办不到?哈——你莫挠了好痒哈哈哈……”
    “那行罢,”容苏明的狗脾气动了,她松开怀里不断挣扎的人,转身下榻穿鞋子,头也不回道:“你就好好陪着你的钱罢,我不打扰你了。”
    “你去哪儿?”花春想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湿,一把抓住了容苏明后衣裾,“何时回来?”
    容苏明穿好棉鞋扭过头来垂眸看身后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种什么样的表情,但花春想的确在看见她的神色后渐渐松开了抓着她衣裾的手。
    容苏明眨眨眼,知道自己或许是因为身心放松而卸下了惯有的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具——她天生嘴角微微下垂,放松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的确疏离又冷漠,她这样的表情曾吓哭过路人怀里的小孩子,方绮梦为此还笑话了她好久。
    “不想说就不说呗,你要去忙就去罢。”花春想转身坐回去继续算账,似乎有些悻悻的,但总之她又恢复了那个与容大东家互不干涉的样子。
    容苏明垂在身侧的手虚虚地握了握,又重新在矮榻边坐了下来,她单手撑在膝头,背对着花春想,斟酌了几下用词,开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也没有不让你问的意思,你莫误会,”
    说着,她侧过身来拉拉花春想袖子,讨好似地眨着眼睛道:“我刚就是想回起卧居看看如意睡醒没,没有别的意思,你……你别生气?”
    人一生都会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具,在面对亲人时、面对朋友时、面对路人时乃至是面对敌人时,扮演的身份发生变化时脸上的面具总也要跟着变化方可,花春想懂这个道理,她只不过是乍见容昭这个表情,感觉有些意外罢了。
    她点头道:“好好的我生个甚气啊,这点账就快算完了,想来如意确实到睡醒的时候了,你去看看罢,省得她醒来不见人又要哭闹。”
    容苏明活动活动下巴,低着头闷闷地离开了。
    关门声落下后,方才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书房瞬间被寂静吞没,似乎外面刮风的声音都变得很大。
    花春想扒拉算盘和握着笔的手同时停下动作,像是一切被固定住了似的,她也静默着一动不动,只剩下呼吸时身体小幅度地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力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放下手中笔向后倒在了被容苏明腾得干干净净的宽大的矮榻上。
    她觉得这样很没劲,她其实有些害怕容苏明。
    或许是因为容苏明比自己大好几岁,又或许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对两人的这段关系不抱有任何期望,她对容苏明所有的关心和在乎,都是直接跃过那个她再不愿触碰的阶段而直接从“亲人”二字的定义上出发的,甚至她都不太记得成亲之初自己是如何打算度过今后的日子的。
    如今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容苏明。
    她第一次在这段关系里回头去看,却发现回头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心里突然生出某种要见到容苏明的冲动,这冲动就像决堤前高坝上裂开的小小缝隙般,先是有水从里面渗透出来,然后随着缝隙被拓宽而成小股喷涌,最后缝隙眨眼被冲开,情绪决堤般喷薄而出。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不断重复着——我要见到容苏明。
    真奇怪,自己刚才不是才见过那厮么?花春想蹬上鞋子一路奔跑,耳边尽是冷风呼啸的声音,心里却烫得不得了。
    容苏明是今儿午食从外面回来的,她们一家三口一起用的午食,饭后两人又一起哄了如意睡午觉,那家伙有时爱偷懒,本来也要跟孩子一块躺下去眯会儿的,被她拉到书房指导她算账簿。
    不知出于哪种原因,那家伙始终秉承着“我不看你账簿上半个字符”的原则,蹬掉鞋子躺在她身后的暖榻上凭借她的口述而指点她该如何如何核对三方账簿。
    她得了法门,后面的越算越上手,那家伙却开始给她捣乱。
    一会儿说哪里新开了家温泉馆,要带她和孩子去坐热汤,一会儿又说温离楼大人跟小寒烟大吵一架,叶姐姐帮小不帮大,气得温大人住在缉安司里三天没回家。
    见她不搭理,容苏明那家伙就开始动手动脚的,她不耐烦了,就嗯嗯哦哦地敷衍了两声,结果那家伙倒变本加厉起来。
    她把她拉进怀里,她挠她痒痒,她幼稚地要她说钱没有容苏明重要,本来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的,那家伙是怎么突然冷下脸的呢?
    那家伙其实本就是个冷脸的人罢。
    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半眯起眼睛沉思的时候,甚至是一声不吭心思纷乱的时候,花春想见过很多次容苏明面无表情的样子,但这回却是首次见到她对自己这样面无表情。
    那黑琉璃般的眼睛是清冷疏离的,那略少血色的嘴角是微微下垂的,那乌黑且浓密的长睫静静垂下,使眼角似有若无地聚集起一抹眸光,带着睥睨与不屑。叫人只看一眼就心会生怯惧。
    她无法忽视容苏明的这种表情给她带来的不舒服的异样感,对,就是不舒服的感觉,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是反感这种感觉。
    但容苏明有什么错?
    容苏明本身没错啊。
    那自己对她的态度为何忽然就发生了那么大的转变,以至于让那向来高高在上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害怕她会生气呢……
    起卧居里,如意刚刚睡醒,正揉着眼睛被阿大抱在怀里,紧闭的屋门突然被撞开,一道人影裹着寒风冲进来。
    原本守在如意身边的穗儿赶紧过去关门,花春想冲过来扑进容苏明怀里,也扑进了如意小小且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把容苏明吓了一跳,忙腾出条胳膊来揽住没披寒衣就跑过来的人,用下巴碰了碰她寒凉的发顶,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如意错愕地两手抱着她阿娘的头头,小小的脸上写满疑问,最后求助般看向容苏明,甚至还一歪头用额角撞了下她阿大的脸,好像在问:“你的宝贝媳妇这是怎么了?”
    容苏明回女儿以挑眉——我怎么知道你老娘这是怎的了?
    “对不起,容昭,对不起……”花春想的声音既沉且闷地从如意的怀里穿出来,似乎是在压抑着情绪,但却无法掩藏话语里的哽咽:
    “我不该这样子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这样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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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快完结了,下一本也不知道要开哪个了en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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