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再做一次阿青。”
    她一说话,血就流得更凶,唐元死死摁住她的伤口,劝道:“别说话了,不许说话了,你不会死的,该死的是我。”
    阿青微微摇摇头,笑着说:“你忘了吗,千千是你送给我的,它是枳首蛇,从前一起养它时,就总是一头向着你,一头向着我。”
    “自我离开起,就立过誓,结了咒,日日用心头血喂它,无他,只为养一点痴心。”
    “来之前,我最后一次喂了它心头血,若你心中没有同我一样的痴心,千千便会一口取了你性命。”
    “可若有,那取的便是我的性命。”
    “事到如今,你抵赖不得了。”
    “你心中有过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过我。”
    每说一句,阿青的面色便苍白一分,很快就如雪似盐,连唇上也无半点血色,似乎全部都从伤口流出了身体。
    只需一眼,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了了。
    唯独唐元不肯放手。
    他紧紧抱住阿青,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在抖,仿佛他的灵魂也要从胸口淌出来,同她一起去了。
    阿青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只吃力地抬手,扯了扯唐元的袖口,轻轻拽着,像撒娇一样。
    这次,唐元终于开了口。
    “我心里有你,以前有你,现在也是,从来都只有你,从来都未变过。”
    “那日,我是要去找你的,我想好了,不做道士,同你做夫妻。”
    阿青眼睛无力地眨了眨,一颗滚烫的泪从眼眶滑落,似乎在悼念昔日那个满心期待的自己。
    “那……”她发问,却无力问完。
    “可我被师父关在锁妖塔里,说若我叛出师门,定将你诛杀。等我终于冲出来时,大错已成。”
    “不止如此,我明知唐方有错,却没办法下手杀他。”
    “我想着,既已经对不起你,便没有苦衷可以狡辩,不如让你彻底恨我,总好过你爱爱不得,恨恨不得,白白折磨自己。”
    “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阿青此刻已有些说不出话了,几经挣扎,才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了口。
    “阿元,我不……不怪你了。”
    “下辈子,你不做……不做道士,我也不做妖怪,就……就做水上一对蜉蝣,朝生暮死,一生……都在一起。”
    忽然,她已经有些散开的瞳孔,望了一眼十六,轻轻笑了下,唐元猛然抬头,对十六说道:“十六,过来,这是你娘……”
    他还未说完,却被阿青抬手掩住唇,她轻轻摇头道,“我骗了你,她不是我的孩儿,我的……我的孩儿未出世,就死了,我捡了她丢给你,骗你是我的女儿,想……想叫你时刻看着她……愧疚一辈子。”
    短短一番话,叫十六心情大起大落,她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最后还是平静下来,叫李玄慈牵了上前。
    “多谢你捡了我,也多谢你将我交给师父,这十六年,我过得很开心。”十六只说了短短一句话,然而眼眶却有些红了。
    阿青唇边溢出点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十分复杂,掺杂了愧疚与慈爱,她无神的眸子望向唐元,对他说,“放心,我不会叫她死的。”
    这句话说得突兀极了,然而唐元还来不及追问,阿青便开口说道:“你再……抱抱我吧,给我唱歌,就唱……唱我们以前在山里赶路时,最……最常唱的那首歌。”
    她的羽毛开始不断从皮肤里生长出来,唐元知道,这是她的原形在用最后的妖力在支撑,而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抱紧了阿青,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歌声,那歌声仿佛淋了心头血,只听一句,就叫人摧了魂。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还未唱完,阿青便彻底没了气息,在唐元怀中化作一只青鸟,最后成了光斑点点,没入大地中,消失不见。
    天上没下雨,可地上的泥土却多了几点深深浅浅的水印子。
    何冲在一旁不敢出声,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师父掉眼泪。
    师父在他心中从来镇定自若,举重若轻,从来没有求不得,更无所谓放不下。这番样子,他从未见过。
    十六离得更近,虽看不见,却能隐隐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几乎掩不住的呜咽声。
    她自己也落下泪来,这一路她已经看过如此多的苦,总以为自己修得道家心肠,可瞧着至亲之人。困在世间最痛的一个情字,十六心中也不免大恸。
    她将喉咙间的硬块咽了下去,才慢慢开口。
    “师父,我这一路下山来,看了许多。方知这世上没有圆满二字。若说一定有,所求也不过得偿所愿四字罢了。”
    “我不清楚你与阿青的过往,也无法真正体会师父现在的心情。但我也是尝过情之一字后,才知道爱一个人到最后,都是爱自己,成全自己。”
    “我想阿青姑娘心中应该是圆满的,她苦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这一刻却终于能够撒开手来,圆圆满满、毫无顾忌地爱一回你。”
    “你教过我,怀着恨活着,有如抱薪眠荆,时时煎熬,最是辛苦,所以叫我不要怨抛下我的父母,可惜我不懂事时,还是怨过的,不过也因此更明白师父说的都是真的。正因为明白,所以我知道,阿青姑娘临走时,应该不再痛了。”
    “她生前无奈做了这么久的钩星,如今,终于能做回阿青了。”
    说完,十六便借着李玄慈的手臂起了身,对何冲说道:“师兄,咱们先走吧,叫师父同她再待一会儿。”
    何冲还有些犹豫,可瞧着师父那不肯放手的模样,到底还是点了头,和十六一起出去了。
    木门轻轻合上,将一院子的前尘往事,都关进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枳首蛇,又名歧头蛇,两头蛇。枳,通“枝”,歧出,《尔雅》《梦溪笔谈》等古籍中有记载。
    引自南北朝乐府歌,《懊侬歌·山头草  》,无名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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