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钱孙李四个人偷偷摸摸地蹲在路边。老孙瞅见亲弟弟的车,眼睛一亮就想上前,却被为人最谨慎的赵大拉住,小声说:“再等等。”
    他们在路边等了又等,直到老孙从车上下来,不耐烦地点了烟叼着,也没看见后面跟着的车,这才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
    “哥,怎么回事?”老孙看见哥哥,连忙问。
    孙三眼中暗含警告,压低声音说:“想保命的,就别问了。”
    四个人的箱子和麻袋塞满了后备箱,孙三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屁股坐了上来,赵大眼睛眯了下,压下心里的不满,坐在了后座上。小小的出租车被五个正当壮年的大男人压得满满实实,老孙长长舒了一口气,拉开了手刹,说:“哥,去哪儿?”
    孙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赵大却率先开口,说:“京陵村。”
    孙三和老孙面面相觑,默默对视一眼。
    “怎么?不认识路吗?”赵大不耐烦地说。
    认识当然是认识了。
    “我们小时候都跟着我爸跑过长途。”孙三笑笑,“沿着省道,好容易从秦岭开了一晚上盘山路出了山,看见京陵村就想给车加加水,再吃上碗面,哪知村里沿街都是黑店,抢钱又抢货。货车往京陵村里停上半个小时,等出来的时候连轮子都能给你撬走,不交上点买路钱,拿不回你那车轱辘。”
    赵大冷冷笑了,很是得意的样子:“……你说得没错,那就是我们京陵村。京陵村里来人又多又杂,我们回去躲一躲,避一避风头,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老孙抬起眼,从后视镜瞄了下赵大,有些担忧的压低声音对哥哥说:“……你们这是要避什么风头啊?躲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孙三刚刚瞪他一眼,说:“问那么多干嘛?”
    赵大便立刻出声打断,不怀好意地笑着:“孙三,这你还瞒着亲弟弟呢啊?咱们现在活不活命都是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不把事儿都告诉你弟弟啊?”
    他凑上前,大手狠狠压在当年不过二十岁的老孙身上,满满威胁感:“小子!你哥这次闹出人命来了!今晚的事你敢嘴大,对别人提半个字儿,保准第一个吃了枪子儿的就是你亲哥!”
    孙三大怒,啪地一下打掉赵大放在弟弟肩膀上的手,狭小的出租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被点燃,赵大猛地冲上前就想勒孙三的脖子,孙三横手一挡,怒吼道:“赵大!你要是不想活,咱今天一起死在这儿!老子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还怕你这个王八羔子?黄毛怎么死的,你是怎么贪大家伙的钱的,真要闹到局子里,你也得兜着吃!”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正在开车的老孙一边出声劝着两个人,一边犹豫自己要不要伸手去掏放在车座以下的扳手。
    那几年路上的摄像头尚不如今天这样多,出租车司机独自一人开夜车,算得上“高危人群”了,时不时都有谋财害命的事故见报。
    出租车司机们为求自保,常在车上放一些扳手、铁棍等武器,遇上情形不好的时候,操起家伙就和劫匪干起来。
    老孙也在座位底下放了扳手,眼看哥哥要和赵大打起来,虽然不想起冲突,可又担心哥哥吃亏,便犹豫着伸手去够那扳手。
    可指尖还没碰到,坐在后座的钱二却猛地扑到赵大的身上,一把拦住了他。
    “赵哥!历经生死就是兄弟,孙三跟咱们又不是仇人,大家都是为了发财,何必闹得你死我活呢!”钱二满心都是自己私藏在后备箱的钱,他为了百来万的钱挨打又杀人,逃命又做贼,万万不愿意一分好处都还没有享受到的时候就因为赵大和孙三的斗气,闹去警察局。
    钱二抱住赵大的一条手臂,苦苦哀求:“赵哥,想想兄弟吧!咱们吃了这么多苦,不就为了不进局子吗?现在黄毛的尸体被发现,多少双眼睛盯着人呢,咱们稍微闹出点事,都得进去蹲个十年八年的!”
    最是胆小的李四见状,连忙上前抱住孙三的手,声音带了哭腔:“孙哥,你想想你弟弟啊。他可是身家清白,好好开出租吃着铁饭碗,何苦被咱们连累了呢?忍一时风平冷静,一时冲动悔不当初啊!难道也要他落个包庇罪,进局子吃牢饭不成?”
    一番话,直直说到两人心里。
    孙三和赵大冷冷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而二十岁的老孙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摸到冰冷扳手的手,又从座椅下抽了回来,重新放回方向盘上。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平息,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小的出租车在夜色中飞速地行驶着,沿着省道朝京陵村的方向开过去。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赵钱孙李晚上走得匆忙,连晚饭都没有吃,早都饿得饥肠辘辘,空空如也的肚子叫个不停,咕噜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此起彼伏。
    “你就不能忍忍?咽唾沫的声音听得我心烦气躁的!”赵大冲钱二吼。
    钱二低眉顺眼,嗫喏道:“哥,我饿得实在是不行了,等会儿回村了,咱先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赵大冷冷哼一声:“我看你是离家久了,人也傻了!京陵村里都是什么店?那地儿能去吃饭吗?”
    他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并不比钱二好受多少。
    天空越来越亮,远方已经可以看得到连绵起伏的青翠山脉。红色的霞光像是从群山的背后一点点墨染而上,逐渐占据了东边天空。
    清晨,到了。
    赵大眯起眼睛,朝着路前面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我记得再往前开一会儿就是张家村。靠路边儿有间张家面馆,以前坑了我们两兄弟一辆切诺基。”
    他的声音像是嘶哑的蛇鸣,怨恨一闪而逝:“……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车倒没让我那么难过,反倒是想起那天晚上那碗酸汤面,实在是让我老赵五脏六腑的馋虫都冒了出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漫长的岁月里,留在记忆中的往往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瞬间,而是点点滴滴的细节。
    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世事变迁之后,他淡忘了那天晚上杀人时的惊慌和狠毒,他淡忘了被发现时的慌张和隐怒,淡忘了开车时的狂喜,淡忘了丢掉钥匙之后的悔恨和愤怒。
    却还深深地记得端起那喷香扑鼻的面碗,将第一口汤面热乎乎地吃下肚,肠胃和心脏都同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的人生,从那一个晚上开始不再一样。
    每当饥寒交加的时候,都会想起面碗里冒出白色的烟气。
    “这敢情好,等会儿靠边停一下,就去张家面馆吃碗酸汤面。”钱二觑着赵大的脸色,连忙出声。就连一向逆来顺受的李四,也连声赞同。孙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一副随你们便的样子。
    那家面馆,以前他爸带着他们兄弟跑长途的时候,他也去吃过。味道确实不错。
    偏偏在这时,一直沉默开车的、二十岁的老孙突然浑身一震,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字眼:“……不去!谁想去吃,自己下车滚去!老子去哪儿都不去那家面馆!”
    这是什么情况?
    赵大一愣和孙三同时一愣,都还来不及反应。
    钱二生怕横生枝节,赶紧打圆场:“……啊啊啊,不去就不去,我们也不是那么饿!没关系,还是赶紧回京陵村吧!”
    老孙语气里的怨毒不知从何而来,又补充了一句:“……我只管把你们送到京陵村,既然上了我的车,就都听我的!”
    偏偏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赵大。
    赵大冷笑着瞥了孙三一眼,他年龄最大,都够当孙三的爸了,又当了这么多年小工头,早被养出了脾气。现在被二十岁的小屁孩吼了,便大怒道:“哪里来的毛都没长全的玩意儿,跟我发号施令呢?老子让你在哪停车,你就得再哪停车!”
    孙三不乐意了,方才被生生压下的怒火重新燃起,转过身就想抽赵大的嘴巴。几分钟前被平息的那场冲突,不过是被掩埋在枯叶之下的热灰,只要加一点点火星,就立刻重新烧了起来。
    孙三和赵大的手再次纠缠在一起。
    而这一次,二十岁的老孙也不想再忍,右手放开方向盘,探身去够座椅底下放着的扳手。他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连脚下也不自觉地加了力气。
    油门被踩到底,本来就开得飞快的车像是离弦的箭,在清晨的省道上全速疾驰。
    孙三抽出扳手,回身往赵大头上敲去。
    可偏偏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原本空荡荡的省道上,却正好开来一辆农用的三轮车,慢慢悠悠地从对面驶了过来。
    李四的尖叫声骤然响起,而老孙听见他的惊叫回头的时候,那绿色的三轮车已经近在眼前。
    一切的反应都是本能,压根没有什么思考的可能性。冰冷的方向盘被老孙下意识地一盘到底,车身打着旋儿,像是雪白的陀螺,滴溜溜地在路上转了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棵核桃树朝着车窗压了过来,仿佛催命的绿色魔鬼。他们还来不及抱头尖叫,车又再一次调转了方向。
    这一次彻底失控了。
    那辆绿色的三轮车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擦过。满脸沧桑的老农从车上探出头,惊愕地打量着这辆失控的小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遇到的风险。
    而那辆出租车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才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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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从车里爬出来的人,是孙三。
    他强忍着鼻梁的剧痛,擦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从破碎的车窗里钻了出来。他摸了摸四肢,摸了摸身上,除了骨折的鼻骨,竟然哪里都没有受伤。
    也许这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吧。孙三绕到车的驾驶座那里,把呜咽着的亲生弟弟从车窗里拖了出来。
    一向听话乖巧的黄毛不过被砸了一下就晕死了,他自己在打了个旋儿的车里转了一圈,还能活着出来。
    弟弟老孙像是盆骨骨折了,被他扶着试了两下,怎么也站不起来,嘴里直喊着疼。
    孙三叹了口气,把弟弟拖远了一点,再望向车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复杂。
    如果其余的三个人死在了车里,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但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尸体该怎么处理呢?惹来警察,怕横生枝节。现在弟弟受伤,他一个人肯定没有办法抹去车祸的痕迹和三具尸体——如今情况,怕是真的像之前说的那样,他们四个人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孙三叹了口气,还是往车子那边走了过去,正准备救人,就看见赵大恶狠狠地推开了他那侧的门,探出了身看着孙三,神色有点复杂。
    赵大爬出来,躺在一旁喘着粗气,右腿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扭在一边,看起来像是骨折了。
    几秒之后,钱二也从门里爬了出来。
    他坐在赵大和李四的中间,受伤最轻,神色也最清明,爬出来之后只愣了两秒,转身就往后备箱爬,拼了命去拽自己的箱子。
    “李四还在里面呢!你不救人吗?”赵大看不过眼,怒吼了一声,“东西值几个钱?有那时间赶紧救人!”
    钱二一愣。没有人知道他私藏下来的钱还有一半被藏在箱子里。
    生死关头,就像赵大说的那样,如果他抛下李四去拿箱子,又怎么会不惹来其他人的怀疑。
    钱二只犹豫了一秒,就重新钻进了车后座里。
    李四就卡在最靠里的座位,头诡异地歪着,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车里传来浓重的汽油味,前方冒出隐隐约约的白烟,处处透露着危险。
    钱二心急如焚,粗暴地抓了一把李四。李四右臂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片迷茫,呜咽着喊:“谁来救我?”
    “是我!”钱二一秒不浪费,拼了命地把李四往外拽。
    “钱二哥……我闻见汽油味了,车是不是快烧起来了?”李四的声音满满都是惊恐,完好的左手紧紧攥着钱二的衣襟。
    钱二不回答,满心记挂都是后备箱里自己的箱子。
    李四却把他的沉默误认作了钱二的真心,感动地说:“救命之恩,弟弟我记一辈子。以后哥哥有用得上我的,一个字,赴汤蹈火都行。钱二哥可千万别放开我!”
    孙三也赶来来,抱着钱二的后腰一并往后拉。李四呼痛的哀嚎,一声惨烈过一声,十几秒后,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孙三拖着钱二,终于将李四拉离了已经坍塌变形的车。
    李四面色惨白,裤子以下全湿透,尚且不知道受伤如何。孙三正欲拖着李四往弟弟身边拉,原本一并拖着李四的钱二却冲向了后备箱,拼了命地拉拽着自己的破箱子。
    “车就快烧起来了,东西值几个钱!快点离远点吧!”孙三高声喊道。
    钱二恍若未闻,仍旧拼了命地拽着自己的箱子。
    “你这个兄弟,还挺不要命的。”孙三嘲讽地笑笑,看了看瘫倒在一旁的赵大。
    赵大若有所思地看着钱二,轻轻点了点头。
    “贪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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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意料之外的车祸,彻底改变了老孙的生活。
    一家人省吃俭用租来的车和牌照都因为这场车祸而毁于一旦,老孙跟着哥哥辗转打工,后来又去送快递,每次都因为暴躁的脾气而干不长久。
    外卖兴起,老孙也注册了骑手——却因为一个顾客的差评而和外卖餐厅起了冲突,如果不是因为卜庚鑫的挺身而出,他怕是现在已经伏法,为冲动杀人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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