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坐在隔壁会议桌边,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得见灯火通明的解剖室的全貌。
    “法医神探,怎么也能发现点蛛丝马迹吧。”王帆心里其实也没有谱。他害怕殷冬检查完这具尸体给出的线索仍然为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调查再一次陷入僵局,前功尽弃。
    王帆又看了看钟楚寰,他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落在他脸上已有些黯淡的灯光映得他脸色雪白,这小子看上去怎么有点纵欲过度啊。
    呵,他那个小甜甜,王帆可算见识到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
    “别抽了,法医室禁烟。”他叫那些焦灼的同事们把烟掐了。他知道同事们的压力,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件案子,有的还是大案要案,但是他的压力更大,这案子是他负责的,无论有没有个好结果,他都要给同事们一个交代。
    他也希望这是份虽然一波三折,却能够及格的答卷。
    钟楚寰把窗打开,让一屋子的烟味随着潮湿的夏夜晚风散去。他靠在窗边,正好迎上了王帆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觉得怎样?”王帆靠了过来,吹着夜风,钟楚寰却知道他心中忐忑。
    “鉴定结果出来前,真相已经摆在那里了。”钟楚寰安慰道,“能不能查出新的线索早就已经注定,这是科学,又不是玄学,不用紧张。”
    他这话番听上去十分通透的话一点也不像安慰,倒像是死刑复核。王帆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出门抽根烟,殷冬摘掉手套进来了。
    一屋子的人顿时恢复了精神。
    殷冬随机挑了个位置坐下,王帆也回到会议桌边,钟楚寰找了个角落听着。
    “死者为女性,年龄在34岁左右,身高168公分,死因是头部遭受钝器打击后机械性窒息死亡,推断是他杀。”
    殷冬此言一出,在座的都挑了挑眉。
    “骨骼已经埋了很久了,埋藏环境恶劣,腐蚀严重,技术鉴定都会有误差。对于死者的年龄,殷教授是怎么做到用肉眼判断得这么准确的?”
    殷冬面无表情:“我摸过的尸体太多了。技术鉴定不足,我们可以靠经验弥补。什么样的尸体有什么样的特征,只有见得多了才心里有数。人身上有这么多的骨骼,每一块都不是从出生到死亡一成不变的。不光通过耻骨联合和牙齿,还可以结合颅骨、髂骨耳状面、胸骨和肋骨等部位的平均数据和部分细节判断出一个相对准确的数字。”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她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那张打印着李晓依身份证照片的a4纸丢在会议桌上:“很显然,尸体不是照片上这个女孩。”
    殷冬可以根据骨骼辨认死者,在心中还原死者生前的身形样貌,这是熟知她鼎鼎大名的人都心中有数的。
    不过她这句话倒是没引起什么轩然大波,王帆接话道:“这点我们已经掌握了。李晓依的身份证是真实的,冒名者按照这张身份证照片整过容。现在问题来了,她不是李晓依,那么她到底是谁?”
    殷冬从文件夹的最深处抽出另外一张照片,推到桌子最中心:“是她。”
    第105章 她是案中人
    众人精神抖擞, 目光齐齐聚向会议桌的中央。
    殷冬拿出的是一张放大过的旧照影印件,王帆和钟楚寰看见之后神色大变——正是那张印着“ce60”字样的白船照片。
    这张照片的原件,目前也一直在王帆手里,是他的恩师王局长交给他的。
    当年给王局长这张照片的也是殷冬。这么多年来, 她一直没有忘记这张照片, 和当年那个案子。
    照片上的每一个人,她都看了无数遍。
    迟蕴青曾说他当初搭乘的这条白船上极可能有黄才圣的人。船是托运的私家船,照片上这几个人也并不是所有乘船的人, 照片是一位查访“6.20海上事故”的记者拍的。
    当初乘船的船票也不是实名制,转运码头人流汹涌,乘客们下了船很快就会分散到各自的目的地,想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张照片上的人如同大海捞针。可它已经是当年留存下来的唯一材料了。
    钟楚寰看了一眼殷冬,眼神之中意味不明。她指的是照片上那个怀抱着孩子的女人。
    “这些照片有一整组,所有的人都有相对清楚的照片。”殷冬在照片上抹了一把,下面又出现了几张相似的。
    “这个女人的年龄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只看照片的话, 我认为身高在165左右,十六岁或十七岁。”殷冬话音一落, 王帆又惊讶起来:“这女人看上去明明很成熟, 孩子都有了,怎么会只有十六七?”
    “看人不能只看面相,”殷冬犀利的双眼愣是把王帆盯坐下了,“要看骨相。”
    王帆知道她是个摸骨识人的厉害角色。虽然明知殷冬这番推理必有缘由,却还是半信半疑。
    “关于李晓依案件的部分材料, 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全看过了。”殷冬从文件夹里又取出一张纸,上面印着的是林纨的身份证件照片,她把它和“白船”照片摆在了一起,“这两个人,才是同一人。”
    “白船”上的女人就是被害人,同时是失踪者林纨。这不就正意味着躺在法医室里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证件照上的“李晓依”,正是李晓依的冒名者林纨吗?
    林纨是林俊勇的女儿,失踪那年被记载年龄是23岁。而法医室里的那名被害人,她死亡时的真实年龄已经34岁了,整整差了十岁!这怎么可能呢?
    “事实就是如此。”殷冬耸了耸肩,“事实有时候并非你们认为的和已知的那样。事实要用双眼去鉴别,纸上写的不一定就是事实。”
    王帆一阵恍然。他们太相信所谓的证明材料了,身份证明白纸黑字,但确如殷冬所说,白纸黑字不一定就是事实!
    他们只注意到经过鉴定的被害人的年龄与林纨身份证明上的不符,因此推断被害人不是他们要找的这位“李晓依”。却并没想过这一层:林纨的身份也可能造假。
    看着那张林纨的证件照,王帆头脑一片空白,硬是没有反应过来。
    既不是李晓依,林纨的身份也是假的。那么她是谁?
    环环相套、来回反转的谜案就像摆在一起的多棱镜,永远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正面和背面。
    “什么?”会议室里后知后觉地落地了一颗沉默的定|时炸|弹,一阵后知后觉的惊讶过后,是长达数十秒的寂静。
    有的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无法把两宗案件用逻辑联系在一起。有的人则低头沉思,被这突如其来的推断打乱了思绪,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王帆和钟楚寰相互看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从没有人注意到过这张照片上抱孩子的女人,也没人想到她在二十年后会浮出水面,成为案中人。
    钟楚寰拿起两张照片仔细比对,并没看出多少相似之处。但正如殷冬所说,女人的五官虽然照得不够清晰,且有改变的痕迹,但轮廓的细节一模一样。他的目光在两张照片上来回切换,所有的细节都化作了点与线,重合在一处——殷冬说得没错,一个人的轮廓是不会轻易完全改变的。
    “她整容了。”
    “没错,整容之后改换了身份,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发现。”殷冬饶有兴味地拿起了其他的照片,“她的户口为什么会登记在林俊勇家,而且年龄会被登记为十岁呢?我猜林俊勇原本是有一个女儿,也许夭折了,户口一直没有注销。”
    当年是王帆亲自办的林俊勇案,他至今记忆犹新:“林俊勇原本是水手,做得好好的,后来突然搬家了去了我当年任职的县城。他有潜水员证书,改行做起了潜水教练。”
    林俊勇也在那张照片上。他正站在船头,用麻绳拉船。
    “借壳上市。”王帆在重案组的同事拿起桌上另外一张照片,甩了一句十分恰当的形容。他从前是负责经侦的,头脑十分聪敏:“这个李晓依也就是林纨,她是黄才圣手底下的马仔。为了获得合法身份继续非法活动,她潜伏在林俊勇家,冒用林俊勇女儿林纨的身份。等待时机成熟,再次改头换面,来到市区活动。”
    “容貌和证件可以更换,人还是那个人啊。”刑侦部门的同事道,“她做这些事始终都围绕着一个目的吧?那就是为黄才圣集团服务。”
    一句话仿佛抓住了主旨,众人议论纷纷:“那么她的死也一定跟黄才圣集团有关了?只要找到凶手,就可以顺藤摸瓜,摸进黄才圣集团的核心?”
    “那可不一定。别忘了冯小姐的供述,李晓依手里有某些人的把柄。”王帆还记得那些被挖出来的玻璃针管碎片,和钟楚寰和他说过的丁老太太企图给白纨素注射针剂的事情。
    虽然钟楚寰说过,按照犯罪心理,一个罪犯使用同一种方法杀人是一种惯性。但这只是一种推测。
    立即有人顺着王帆的思路往下推理:“如果‘庄家’就是黄才圣,李晓依手里有黄才圣的把柄,这很合逻辑。”
    王帆立即提出了不同意见:“据我们的调查,李晓依跟魏璇、曲云通等人都有一定的关系。她可以拥有‘把柄’的人其实很多。”
    “好吧,”同事们颇有些不服气,“等那块芯片破解了,答案自然就出来了。这个李晓依,她到底有没有其他的社会关系?”
    提及李晓依的社会关系,王帆就又想到了程若云,不免内心感叹。他对这个女人一往情深,林纨失踪七年,他就找了七年,甚至因此舍弃了大好前程。
    但这女人连身份年龄都不是真的,程若云怎么可能玩得过她?她对他恐怕利用居多,正因为她是个犯罪集团的偷渡客,而程若云是警察,这正是一种无形的保护。
    有人一边拿着笔奋笔疾书地记录,一边问:“除了你们提到的这些有嫌疑的人,李晓依在改换身份后还跟什么人密切联系过?”
    “李晓依行动很隐秘。”王帆对她的调查可以说已经比较细致了,“除了这些人之外,唯一一个可以确定的密切关系人就是卫迅娱乐集团的前财务高级主管潘虎。这个人是李晓依招聘进集团的,在卫迅娱乐的项目被发现涉嫌洗钱前后,听闻风声立即辞职,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这两个人我们认为是一伙的。”经侦的同事分析道,“李晓依在靠其美色和高情商取得了魏璇的信任后,掌管了招聘大权。这个潘虎在出事后因害怕而辞职,肯定是她的亲信。”
    “潘虎也不知所踪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他和李晓依都因为在卫迅娱乐为黄才圣洗黑钱的事情败露,而遭到了黄才圣集团的灭口?”刑侦部门的各位同事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王帆叹了口气:“合理倒是合理。但黄才圣要真是这么嚣张,咱们明明更嚣张啊。怎么就找不到黄才圣的一点蛛丝马迹了呢?”
    黄才圣,又是黄才圣。会议又一次陷入僵局,这仿佛就是一个死循环。
    “白船”上的人陆续出水,和当年迟蕴青所说的一样,这条船上有黄才圣的人。
    而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一般的黑色男人黄才圣,至今都下落不明,并且连一个影子都没出现过。
    “李晓依换了身份,说不定黄才圣也换了身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活动呢。而且按照我们以往的办案经验,极有可能,我们跟这个人已经打过交道,并且不止一次了。”经侦部门的同事提出一条新思路,“我想我们可以按照已经掌握的材料建立嫌疑人的精确心理画像,依照这个画像对可疑的人进行逐一摸排。”
    这话一说出来,在座的顿时都深以为然,谁知后续却无人应答。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犯罪心理专家在市公安局是稀缺人才,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哎,”王帆用胳膊肘碰了碰一直坐着,没发表过意见的钟楚寰,“心理画像,你来试着构建一下。”
    钟楚寰面无表情,脸色依旧苍白沉郁:“我不擅长用探案小说里的知识构建专业的模型。”
    在座的大部分同事都是老警官了,或多或少都曾经认识他。
    他原先是技侦部门的,这个部门的人无论在公安局外还是公安局内,都不随便露脸。
    但是这张脸极有辨识度,就说是他们市公安至少十年以来的颜值制高点也不为过,更何况他在重案组还有个很出名的弟弟。
    迟煜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不能触碰的点。更何况还有殷冬在,迟煜是殷冬的亲儿子,虽然这是公事公办,但别人都是来帮忙破案的,也许在这个场合提这回事并不合适。
    “既然又跟黄才圣挂上了钩,咱们先来把黄才圣的案子从头盘一遍吧,顺一顺,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摸出一条龙来。”会议室里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二十多年前,这个黄才圣在某发达国家的著名赌城靠研发贩卖新型毒品起家,生意是遍布全球。市公安抓过好几次他在国内据点的马仔,但一直没有人能接触到他在国外的总部,他可能是外国籍,在国内没有户口。”刑侦大队的同事玩弄着手中的钢笔,又盘了一遍早已滚瓜烂熟的黄才圣案子的背景资料。
    “黄才圣这个人十分狡猾,反侦察能力极强。跟随他的党羽众多,大部分是偷渡客。他在国外十余家银行,两家私人银行都有户头,鼎盛时期,在赌城的黑色帮派里首屈一指。”经侦部门的同事接上话头,“但是他行动很低调,据市局抓到过的那些马仔供述,他们虽然没见过黄才圣,对他却都很忠诚。”
    “当年的风声是说他在那边得罪了其他帮派,被警方通缉,因此携马仔和全新的毒品配方偷渡过来,在这边‘打天下’。”
    这些说到底还都只是二十年前那些东西,王帆无奈地笑了笑:“偷渡进来二十年了,他的天下打下来了吗?”
    刑侦和缉毒大队的同事们互视一眼,话说得有些无力:“在咱们的严防死守之下,算是没打下来。”
    面对着同事们的一筹莫展,王帆总算说了句一直想说的话:“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战斗,归根到底是不愿意放弃曾经积累起来的证据和固有认知。难到就从来没人想过对手另有其人,或者黄才圣这个人早就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吗?”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王帆。他的这番话虽然有不少漏洞,但已经没有人能提出反驳的理由了。
    “黄才圣”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不会出现另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取代“黄才圣”。
    他可能还有光鲜的外在、完美的身份、不会被任何人怀疑的社会地位……在他们盯着阴沟里的老鼠们的时候,这个人就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而他们一无所知。
    重新梳理案情,重新找寻证据,推翻一切重来……这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没有人在如山的困难面前不会存在一丝丝的自我安慰和痴心妄想。但或许攀登那座山,才是唯一到达终点的方式。
    总算有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重新调查吧。‘交易’继续追踪,黄才圣一案,以李晓依的案子为核心展开调查。目前两个案子唯一能关联的点就只有这张照片,然而它只是一张照片,也许背后有真相,也许是巧合,什么都证明不了。”
    他们不约而同都开始垂头凝思。夜越来越深,灯光越发微渺。黄白的光线聚焦在桌子中央那张“白船”照片上,所有人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最初的原点。
    同事们互相递了个眼神,包括王帆,没人再提出相左的意见。
    迟蕴青当年所说的话,这张“白船”照片,一直向他们暗示着,这是通向破解迷局唯一的一扇门。
    因为长时间打不开这扇门而被迫绕路,是让所有人无比沮丧的。
    长时间的静默过后,会议室里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研究与讨论,讨论的核心,依然是那些照片。
    “李晓依抱着的孩子是她的吗?她已经结过婚了?她男人是谁,是否也是黄才圣的人,当时会不会跟她在一起?”
    “孩子应该不是她的。”殷冬果断摇头,“她没有生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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