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将小妹的遗物带回,臣曾言赴汤蹈火,送茶而已,有何不可?”卢绍进屋,跪坐在桌侧,将托盘里的茶和茶点一一取出,全程低眉顺眼,睫毛都没颤一下,就差把“我很规矩”四个字贴脸上。
    见他这样,李殊檀一时竟有些不忍,本想让他别再惦念着那对青玉,转念却问:“既然你说赴汤蹈火,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肯不肯老实回答?”
    “殿下请问。”卢绍立即收手正坐,依旧微微低着头。
    “我问你,”李殊檀点点桌面,“你知道这桌子的主人,今日告假,是去哪儿了吗?”
    卢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迟疑半晌,只低声说:“殿下还是不问为好。”
    “怎么,不能说?”本来不是非要知道,他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李殊檀反而格外有兴趣,故意逗他,“方才还说赴汤蹈火,一个问题而已,就答不出来了吗?”
    “不!臣、臣……”卢绍被她这句话惊得语无伦次,胡乱地吐了几个音节,脸上涨红,支支吾吾一阵,自暴自弃,“时息……去平康坊了。”
    李殊檀皱了皱眉。
    “不……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时息端重自持,并非寻欢作乐之人,只是查案所需,不得不亲自前去。”卢绍瞄见李殊檀的表情,暗道不妙,赶紧替崔云栖解释,“殿下请勿乱想。”
    李殊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那便请郎君告诉我,他去的是哪个酒肆,我好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卢绍头上顿时渗出汗来,但他不好拒绝,支支吾吾:“想来……是鹊桥仙。”
    **
    平康坊。
    鹊桥仙听着不是什么正经名字,酒肆倒是个正经酒肆,楼内不养舞伎乐伎,都是从外边请来的。若是酒客想听曲子,得自己付钱,再由跑腿的伙计去坊内请,要是指定要哪位,还需另加钱。
    论酒肆里的伙计,却又不太正经,李殊檀只用一小把碎银,就问到了崔云栖所在的雅间。伙计还殷勤地将她定下雅间开在隔壁,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隐隐约约能窥见隔壁对坐的人影,听到些许交谈的声音。
    李殊檀盯着竹帘看了一会儿,低声问:“你们楼里的雅间,就这么随便,能让人听见隔壁的声音?”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毕竟咱们在平康坊,总有些私底下的事情,”伙计嘿嘿一笑,“有些癖好古怪的客人,就喜欢被人听见,或者就喜欢听着别人嘛!”
    “……”
    李殊檀叹为观止:“你们还挺会玩啊。”
    “谬赞,谬赞。”伙计又嘿嘿一笑。
    “行了,下去吧。别让人吵我。”李殊檀又往他手里放了一枚碎银,“此外,今日我来过这里,万望别让他人知道。”
    “放心,都懂的。屋里的点心和茶水都是新上的,娘子请便。”伙计只以为李殊檀是来抓奸的,收了真金白银,哪儿还会往外多说,再交代几句,就下楼了。
    伙计一走,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隔壁的声音也渐渐清晰,隔着帘子传过来,能分辨出的字句多了几个,勉强串成可解的字句。
    可惜和崔云栖会面的显然是个纨绔子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前边几句都含混不清,到最后一句才真切些,大概是先叫了个乐伎:“……去,给郎君敬酒!”
    那乐伎领命,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女子的嗓音响起,清越如同黄鹂:“郎君请。”
    “多谢。”崔云栖的声音却显得寡淡,仿佛仍在大理寺中,开口说的话也冷淡得如同大理寺那身灰底的官服,“请离我远些。”
    一句话乍入耳,李殊檀想象一下乐伎的表情,没忍住,趴在桌边,攥着桌角,笑得肩膀发颤,强忍着把笑声吞回去。
    她知道乐伎身不由己,不过是讨口饭吃,但那纨绔子弟打错了算盘,这一杯酒敬到崔云栖那里,实在是错得不能再错。
    时人重妻轻妾,妾如同玩物,爱妾换宝马还能传为美谈,李殊檀曾给崔云栖做了五年妾,他却从未越矩,歇在她房里都是睡在另设的榻上,可见是多守礼自持的人。
    李殊檀并不觉得自己失宠或是丢人,毕竟她那张脸上横布着疤痕,自己乍看见镜子都能被吓一跳,但府上来往的人众多,从世家贵女到端茶送水的侍女,对着崔云栖示好的人不计其数,却从不见他另纳妾娶妻,连收人进房都没有。
    离她最近的一次,是她屋里伺候的侍女自恃美貌,动了活泛的心思。李殊檀没那个争宠的心,也觉得崔云栖好歹二十多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也不是回事,就放任那侍女借着送茶的机会往崔云栖身上贴。
    之后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崔云栖发怒,同样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李殊檀清晰地听见年轻郎君的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怒火,又仿佛咬牙切齿:“我是命你伺候夫人,不是命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之后,有举止规矩的侍女借口赏花吃糕之类的事,请她先行回避。李殊檀点头,跟着出门,隐隐听见屋内侍女哀哭求饶的声音。
    她不打算插手,安然地避到凉亭,借着湖上吹来的凉风,吃糕喝茶,吃得不亦乐乎满面春风,等来的崔云栖却眉眼肃穆,面色都隐隐发白。
    他看看桌上差不多空了的杯盘,再看看李殊檀的脸,忽然笑笑,眉眼间流出些许她暂时捉摸不清的东西:“你都知道?”
    那时李殊檀对崔云栖的心思一无所知,自然点头,甚至还给那侍女求了个情,现在回头想想,才明白崔云栖那时流露出的是近乎苍凉的隐痛,才知道她那会儿说的话何其绝情而伤人。
    这天下有哪个人能放任挂在心尖的人对自己爱答不理,却把旁人往怀里推呢。
    想到这里,李殊檀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住,最终在眉心皱成一团,肩膀也渐渐稳下来,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冻得她心头发冷。一阵阵的忧思同时涌起,她回味着记忆里崔云栖的神情,连隔壁再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竹帘忽然被掀起一角,后边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恍惚间云破月来。
    崔云栖单手撩着帘子,仍是先前那种清清淡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戏谑:“殿下,可听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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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妖姬
    李殊檀一个激灵, 猛地坐起来,双手撑在身侧,几乎是跌在桌边。她满脸惊慌:“你……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崔云栖无奈地轻轻摇头, 抬手在耳廓处点了一下:“殿下方才说话,我听见了。”
    “那……那你耳朵还挺好的。”李殊檀只能庆幸刚才同那伙计说话, 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虎狼之词,她缓了缓, 起身走到竹帘附近,“那个……走了?”
    “走了。”崔云栖会意,“话不投机, 自然该走。”
    李殊檀顺势往他背后一瞄, 果然是空空如也,半满的酒杯还在桌上,先前纵饮的人却不知所踪。两间紧连的雅间只有他们两人, 隔着薄薄一页竹帘, 竹帘的一角还在崔云栖手中, 由他的手腕撑着,宛如凭栏相见。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李殊檀有些犹豫,转念想到那枚写了小诗的红叶, 又定下心神:“那, 我们要这么说话吗?”
    “殿下想如何?”
    李殊檀朝着崔云栖伸手:“抱我过去。”
    崔云栖一愣, 眉头皱了一瞬,又恢复寻常:“殿下觉得合适吗?”
    “你不敢?”李殊檀故意激他。
    崔云栖不作答,只沉默地看着李殊檀,神色平静,眼瞳里完整地倒映出眼前的女孩, 看得李殊檀心里打鼓,伸出的手有些不稳,差点把退缩的话说出口。
    因那一片传情的红叶,她的确存了调戏他的心,但她忘了这一世和崔云栖相识不过一个月,这么说话确实有些莽撞。何况他又是那种自持的性子,就算真是心意相通,也不能在平康坊的酒肆里如此乱来。
    “……算了。”想到这里,李殊檀选择放弃,手臂往回收了一寸,“我开玩笑……”
    崔云栖却只一声叹息,向着她伸手。他腾不出手,原本被撩起的竹帘立即松松垮垮地垂落,那一瞬仿佛无限延长,李殊檀听见竹帘落下的声音,看见疏落的竹片一寸寸遮掩那张漂亮的脸。
    一双手扶在她腰间,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雅间之间用的隔断主要是竹帘,下边的横栏只到李殊檀腰下,乍被抱起,她本能地环住崔云栖的脖子,向他倾身,配合地抬腿,整个人轻轻松松地被抱往另一间。
    竹帘将要擦到眼角时,李殊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到了崔云栖所在的雅间。而崔云栖依旧抱着她,分明是环抱幼童的姿势,她却感觉到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恨不得紧紧黏在他身上,汲取他的体温。
    “好了。”奈何崔云栖不解风情,居然想收手。
    李殊檀怎么可能放过他,任他收手,但自己的手臂仍紧紧环在他颈后,和他胸口紧贴,甚至还踮起脚,在他嘴角轻轻一啄。
    一瞬贴合,崔云栖霎时浑身僵硬:“……殿下!”
    “怎么?不可以吗?”李殊檀贴上另一侧,这回比刚才还过分,不仅啄在嘴角,吻上去的一瞬还故意用舌尖舔了舔。她笑嘻嘻的,“你既派人给我送了那片叶子,还与我在此处独处,你若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该不该觉得你是欲迎还拒?”
    崔云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这女孩是胡作非为惯了,还是压根没把他当个危险的男人,居然敢在平康坊的酒肆里这么撩拨他。幸好他还记得当时那封嘲讽至极的血书,记得在此之前她病得昏昏沉沉,也是这样乱来,再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也能勉强压下去。
    “殿下自重。”他别过头,闭上眼睛,冷冷地说。
    可惜这个冷也只是他自认为的,他又不是木头,让个孽缘未断的妙龄女孩挂在身上,再想自控,呼吸也有点乱,出口的声音不复往常的清朗,低沉而略略沙哑,仿佛刚干了什么见不得的事。
    李殊檀听着就觉得好笑,有一下没一下地吻过他脸上越蔓越多的红晕,从唇角到眼尾,她的声音同样低哑,沉得如同诱人入深潭的女妖:“你若真要我自重,怎么不把我推开?”
    崔云栖的呼吸更乱,肩膀往下难免有些僵硬,人一动不动。
    “还说不是欲迎还拒。”李殊檀更来劲,不仅吻得不老实,环在崔云栖颈后的手也不老实,仿着曾经看过的艳情传奇,指腹有意无意地按揉过露在外边的后颈,麻麻痒痒地蹭过去。
    她贴到崔云栖耳边,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几乎要抿住通红的耳廓,“你若真问心无愧,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到此为止,再多的她也不会了,李殊檀自认这一套妙哉,能和书上的绝代妖姬拼上一拼,对付崔云栖这种向来不亲近女子的郎君手到擒来。她放过红得如同滴血的耳朵,笑眯眯地等着崔云栖求饶。
    然而事与愿违,崔云栖不仅没求饶,沉默片刻,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开口时语气平静:“殿下可知,这一片的雅间都只用竹帘分割,殿下刚才说的话,若是隔壁有个耳力好的,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军反将得好,李殊檀被他吓得猛地往后一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一阵,梗着脖子:“听见便听见,本公主行得正坐得直,那又如何?”
    崔云栖心里笑她属实胆小,没影儿的事都能吓得她该自称壮胆,他忍住捏捏那张脸的冲动,安然地问:“桌上的点心都没吃完,殿下要不要尝几个?”
    “不了。”李殊檀没兴趣,又问,“说起来,先前同你喝酒的那个,是谁?”
    “褚家的郎君,行二。”崔云栖如实相告,“纨绔子弟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他请你喝酒,是想干什么?”李殊檀冷静下来,觉得事态不太对,“该不会,与大理寺的事相关?”
    “是。”崔云栖点头,“有个公案经由我手,与他相关。褚二行事浪荡,于亲友却有义气,特地来我这里求情,顺便疏通疏通大理寺的人脉。”
    “你能来赴约,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算。其实与他关系也远,只是他认识的那位友人的夫人的娘家远亲,受人蛊惑,信了缺月教。”
    “缺月教?”
    “南诏来的邪教。”崔云栖不想多提,重新绕回手上的案子,“那远亲也没做什么,但平乱没多久,恐生事端,京兆府直接给抓起来了。到我手里,叠了前朝缺月教犯的案,就算作重案。”
    李殊檀本来还想问,见他回避的样子,想到他阿娘毕竟是南诏苗女,也就不再问,只说:“那祝郎君好运,早日破获案件。”
    “借殿下吉言。”崔云栖笑笑,看看外边渐渐西斜的日头,“不早了。毕竟是平康坊,殿下还是早点回去为好。我送殿下?”
    “不用。马车就停在外边呢。”李殊檀摇头,“郎君若是想,送我下楼就好。”
    崔云栖欣然应允。
    于是两人从雅间下楼,穿过酒肆的大厅,崔云栖送李殊檀上马车,不轻不重地在她肘上托了一把,等她稳稳上车,才说:“殿下请回,往后可别随处乱跑。”
    “追着你来,就不算乱跑。”李殊檀趁他还没收手,在他掌心里勾了一下,回身钻进车内。
    车帘倏忽落下,车夫扯动缰绳,马嘶声里车轮滚动起来,李殊檀却突然撩起车帘,对着仍站在酒肆门口崔云栖露出个笑,说出的话又稀松平常,“郎君,来日再会。”
    “再会。”崔云栖也笑笑。
    车帘再度打落,马头掉转,往坊门去了。
    崔云栖目送马车远去,面上的笑渐渐淡去。
    他站了一会儿,边上终于凑过来一个头,正是之前给李殊檀引路的那个伙计:“郎君,再坐会儿?有新人来呢,您要不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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