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精诚武术学校的两个小孩子正扎着马步,老师在一旁踱步,目光严厉地盯着他们。他很年轻,洗得发白的道服上刺的名字已经看不大清楚,系着一条黑腰带,身材不算太高,但非常结实,是常年习武的结果。
    “腰板挺直!”他伸手在一个小孩的背后迅速地点拨了一下,那孩子便吓得作出要哭的表情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从眉毛上往下掉。
    “沉老师,不扎了行吗?”小孩带着哭腔。
    沉冬青没有心软,看了看墙上的钟:“再坚持两分钟就好了。”
    石英钟的旁边贴着沉冬青的十年前参加国际比赛的照片和证书。旁边是他堂哥的,在旁边是他爸爸的。道场入口对着的墙上挂了“质实刚健、百折不挠”八个大字。墙角另站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小朋友,都乖乖地跪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门口接待家长孩子的女老师跑了进来,她在这里管财务、后勤,小孩擦伤跌打了也都是她领着去旁边的小医务室擦药。女老师心急火燎,跳上了垫子,对冬青说道:“沉老师,他们说你们家那栋楼有人砸门,叫你快回去看看。”
    冬青不紧不慢地叫两个正在扎马步的小孩休息,几句话跟孩子们交代了回去要练习的内容,就解散了。他换了衣服,澡也没来得及洗就往家跑。冬青倒是不担心自己家砸门,但曼殊就住隔壁,上一次还有人找上门来要钱。这些人被冬青打回去过一次,第二次他们带了家伙来,他看招架不住,就让曼殊躲在里面,报了警,屁事不管用。担惊受怕了一夜,第二天人走了,曼殊说借到钱还了,就再也没见这行人来过。
    他到了楼下,就看见一些邻居站在门口指指点点,知道不是来追债的,放了些心,往楼道里走。还没进去就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喊声。
    “骂得就是你这个贱货!几百块钱一次啊?敢到我头上撒野?”
    骂得极其难听。
    冬青跑上楼,曼殊被一个男人揪着头发在地上踢。一旁的女人挺着五六个月的孕肚一边骂一边指挥。冬青想也不想就往那男人脸上一拳打过去,把蜷在地上的曼殊抱起来。她已经吓得全身发抖,手护在头上,缩成一团,脸上全是泪痕。头发也被揪得乱七八糟。
    冬青对她说:“曼殊别怕,我在这儿呢。”但旁边的女人趁他不注意,狠狠地往他背上踢了一脚。
    冬青护着曼殊,转过身来,也不还手:“我不打女人,有种叫你男人来跟我单挑。”
    那女人看到他这幅样子,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叫嚷:“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冬青有气无处使,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只把曼殊护在怀里,不理会她。
    “看你这么护着她,你不知道吧?她来勾引我男人的时候,骚得你都不认识!”她一边说着,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怼到冬青脸上。照片里看不大清曼殊的脸,但那身形他确实是认识的。冬青一看,猛地转过头来。她在镜头里一丝不挂,被一个男人猥亵着。冬青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恶心。
    曼殊挣扎着要把那手机夺过来,女人倏地抽回了手,继续骂道:“敢做就敢当。我看你也别护着了,她都给人操过多少次了,怕是已经给操烂了!”
    冬青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想拉着曼殊回家。
    她在他怀里,两行泪哗地往下掉,忽地抬起一张脸,有了狠戾神色,惨白得吓人。她张嘴说话,那声音仿佛不是她的:“我是不干净,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怕干净不到哪里去。”
    那女人听了,扬手就要往她身上打,被冬青拦住了。女人哭天抢地,直骂她不要脸,又让旁边的男人来。冬青动作快,已经背着曼殊回了屋,锁了门。那女人还在外面骂,整个楼道都听得见。两人在屋内沉默着,只看着阳台上的光由橙变暗,斜斜地将屋内器物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过了很久,外面的人终于走了,屋里的人却像雕像一样矗立不动。曼殊脸色灰白,全没有了精神。而冬青呢,他站在那里,脑海中却一下又一下地闪过刚刚看到的照片,不知道怎么去思考发生的一切。
    “走吧。”曼殊低声说。
    冬青转身望了她一眼,她背着光,头发蓬乱地散在肩头,一瞬间竟显得如此陌生。他又想起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她跑过来告诉他,借到钱了,并且保证以后都不会让他担心。从那时起,她眼里的神采就慢慢开始变了,像是一株植物生长在黑暗里,渐渐发出腐烂的气味。这腐烂并不是迅速培养起来的,而是一天天,在一个个潮湿的雨天逐渐使人发觉。
    冬青什么也不能做。他即使有千愁万绪,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别怕,我在这里。
    “我陪你。”冬青说。
    “我要去医院看我妈妈了,你走吧。”
    他见她沉默不语。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夕阳又落得更沉了。
    冬青开门出去了。门关上的瞬间,曼殊小声抽泣起来。窗外,路灯不知什么时候都亮了起来,楼下是自行车的铃铛声,来来往往。她的眼前忽明忽暗,像是有什么在闪烁,睁开眼,只是些调皮孩子在楼下用手电筒照亮了附近的楼房,偶尔从窗户射进屋里来。曼殊才想起没有关窗,走到窗边拢过窗叶来。
    她略一停住,往下一望,油绿的乔木层层迭迭,枝叶之间,停留着两叁只麻雀。扑棱一声,迎着晚风飞走了。
    曼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往下望了太久。
    她收拾东西去医院,路上,中介公司打来电话。
    “苏老师,我们收到家长反馈,对您最近的工作表现不是特别满意。从明天开始您不用去了。”
    这天晚上,昆月画廊举办了夏季画展。唐宛在陆韧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个戒指盒子。是枚订婚戒指。
    窗外雨下得很大,淅淅沥沥让人心烦意乱。屋里太潮,陆韧打了几次火都没把手里的烟点着。最终,金属盒子啪嗒一声合上,他将它扔到了沙发缝隙里。
    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他父亲。他兀自抽着一根烟,翘着腿似乎是看向窗外,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陆韧。
    桌上是一本未摊开的稿件,已经排版好了,页眉上看得出来是叁个月前就该出版的刊物。稿件中间是几张类似的照片——陆韧抱着个不入流的女人,配上了诸如“风流竞标”之类的文字,同时少不了对这个陆家被藏起来的长子的各种讨论。如果只是这些内容就罢了,稿件深挖了照片里女人的故事。四年前,本地一个普通家庭被查出在英国有几处价格不菲的豪宅,其中最贵的一份是在hampstead的别墅,单是这一份就超过叁千万。原来这家男人开了家外贸公司,表面上只是做一些边边角角的小企业产品出口服务,但他通过伪造经营账目长期洗钱,最后被判了十年,罚款五百多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这个案件被告人的女儿。东窗事发之后,她就一直在做皮肉生意。稿件上写得清清楚楚,“父女两个挣的钱都不干净”。这种事一旦曝光,倒霉的就不只是陆韧一个人了。
    唐宛有一个记者朋友,受她委托把这篇报道按了下来。后来有几家媒体捕风捉影,也都是唐宛出手摆平的。昨天晚上,她把这些未发出的稿件交给了陆太太,陆太太认出了照片里的人,连夜就把曼殊解雇了,嘴里还直骂晦气,嚷嚷着要带全家人去医院检查,闹了一夜,第二天又厚着脸皮去求唐宛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家处理。
    陆爸爸来意很清楚,就是要陆韧再也别和这个女人有半分瓜葛。明里暗里都不行。
    “不要跟我谈条件。你自己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陆爸爸说。
    “报道上写……不一定是事实。”陆韧淡淡地说。
    “哪个字不是事实?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我去翻过当年的新闻,你还敢跟我吵?”
    “爸,你知道这种外贸公司洗钱通常都是为谁洗的,搞不好就只是她爸当了个替死鬼,还有翻案的可能。”陆韧说话气势越来越弱,低得似乎听不见了。
    陆爸爸沉默了一会,只顾抽烟。陆韧在想他是不是会回心转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近乎抽打在玻璃窗上。陆韧盯着玻璃上的水流,只听见父亲低声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为谁洗。”
    陆韧一惊。
    “你如果不是想引火上身,就不要想翻案这件事。”
    整个梅雨期,曼殊账上只进不出。最后一笔还是幼教中介结的,一万多,在医院结完帐就没了。陆韧像是人间蒸发了。不对,陆韧并没有人间蒸发,一个月前,他和唐宛订婚的消息见报了。曼殊在手机上看到了消息,婚礼定在八月。
    她又还不上钱了。二手卖了陆韧给她买过的东西,算算勉强可以撑一两个月。本来耳环也要卖的,对方说虽然品相不错,但一支耳环的吊坠上少了一颗钻,不保值了,她就没卖,留了下来。她躺在家里的单人床上,趁着床头的月光轻轻抚摸这支耳环,掐了丝的水滴形吊坠上盈盈覆着五颗宝石,有一颗掉了。她便想起他埋在她肩头的喘息声。陆韧的眼睛像是染了墨一样深邃,情意浓浓,要把她吞掉似的。她想起他的手,他的指节,他抚摸自己时湿哒哒的吻。说来奇怪,陆韧不用香水,她却很喜欢闻他,那味道像是海浪又像是燃烧过后的木头,让她心安。
    那坠子在掌心冰冰凉凉,引她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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