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转头,对上首这位太后说:“额涅, 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今日召了好多禁军在园子外。”
    他边说话边仔细观察太后的神色, 见她果然略略露出一丝得意在眸子里, 于是接着道:“朕叫纳兰提督到一边的书室来吧。”
    太后缓缓道:“这算叫起么?”
    “算吧。”昝宁说,“朕确实找他有事。”
    太后道:“可以啊,这是你的事。”
    她今天一直是一脸不屑, 在禧太嫔面前毫无掩饰,撇了头说:“你又不是没有人传话,你叫国轩来不就是了。”
    国轩便是纳兰氏那位提督的名字,是太后的幼弟。
    皇帝传话过去,很快纳兰国轩便在“九州清晏”的外面报名求见,而且说,不仅要面见皇帝,也要有话和太后汇报。
    太后一皱眉:“真是,好好的一天,也不让人消停。”
    扭头吩咐说:“你们折子戏照唱,隔着远,又是自己人,仅年轻的嫔妃们到屏风后避一避就行了。”
    昝宁跟着太后,到了前头,恰见纳兰国轩带着几个人候着,令他心惊的是,这几个人抓着李贵的胳膊,宛然押解似的。
    “这是干什么?不认得养心殿总管?”昝宁厉声道,“放开!”
    纳兰国轩看到太后在,昂然有底气,先不疾不徐给太后和皇帝请了安,然后才说:“太后,皇上,奴才要请治这个太监的罪!”
    “胡闹吧?”昝宁内心紧张,但故意嗤笑着掩饰,“他一个内监,何罪之有?莫不成刚刚出去传朕的旨意就有罪了?国轩,你这是问朕的罪呢?”
    “奴才不敢。”纳兰国轩很镇定,悄然看了太后一眼,又说,“内监传旨当然无罪,但是打着传旨的名义仗势欺人,乃至激起兵变,只怕就不是无罪了。”
    而太后同时悠悠然补刀:“哟,皇帝要悄悄地传什么旨啊?”
    昝宁说:“太后,朕没有‘悄悄’,刚刚弹劾张莘和的折子是想给太后过目的,额涅说不要看。事情紧急,朕又不想耽误了太后太嫔做寿的喜事,所以想让李贵传军机处的人到值庐来谈事。”
    他紧跟着冷哼一声,扭头道:“敢问提督,如果不是离宫门口不肯放人,李贵好好地回紫禁城了,他又需要仗什么势?欺什么人?”
    皇帝的辞锋犀利,纳兰提督是个粗人,一时就答不上话了,求助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救场道:“好了,他是不是奉旨一会儿再说。国轩你刚说什么?激起兵变?”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区区一个内监,怎么会有激起兵变的手段?!”
    纳兰国轩于是又如鱼得水了:“可不是仗势欺人叫人发急!没有御赏印钤的劄子,却非要出门,奴才的人说这手续不对,偏生不听,问奴才的人是不是要抗旨造反?本来嘛,去年的补饷今年还不到,而且说内库的钱都搬到清江口去了,真正是打了水漂全无指望了,大家饿着肚子站岗,靠一肚子怨气充饥呢,再听这样狐假虎威的话,谁受得了啊?”
    昝宁已然明白了他们的套路:这些现在的事、以往的事一并发作在这会儿,就是故意要给自己的一个难堪。
    他只能先帮李贵脱罪:“朕不是钤印了劄子么?难道皇帝之宝也不算数?李贵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也断不至于和你们争执,这种事情,各退一步也就罢了。先松开李贵,让他去紫禁城传旨吧。”
    没料到这层上那纳兰提督却很头铁,一口顶上来:“皇上,这园子是您亲口说拨给太后住的,所以奴才只认太后的御赏印,不认其他印信。何况李贵所言所行,即便奴才可以‘退一步’不计较,那奴才那上万的手下也个个都能‘退一步’不计较?即便是奴才,也不敢做此保证——那些旗下大爷兵油子们,抢了他的钱比杀了他阿玛额涅还可恨!”
    “纳兰国轩,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这么着跟朕说话?!”昝宁大怒,“把李贵放开!今日若激出兵变,典守者不能辞其责,朕首先拿你这个管事管人的提督问罪!”
    太后弛然笑道:“皇帝的火气太大了吧?现在禁军出这样激愤的言语,首要难道不是安抚禁军?”
    昝宁看了她一眼,回眸对纳兰国轩道:“这事交给你办。你去安抚禁军中闹腾的人,说黄河的水灾平息后,等海关的关税到了,就先给禁军补饷。”
    纳兰国轩问:“那么,下半年太后圣寿,又用哪里的款子呢?”
    这句话把昝宁问愣了,而太后自然借机一声冷哼:“不必了,我还指望他孝顺?!”
    昝宁深恨她这落井下石的性子,只能说:“太后的寿自然也是要做的,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现在先让李贵去传旨吧。”
    太后瞥了养子一眼,却对纳兰国轩道:“既然激起了兵变,自然你这做长官的首先去想法子消弭。法子任你想,咱们听你的,横竖横,这儿可不能弄出马嵬驿那样的兵变来。”
    纳兰国轩居然笑道:“哈哈,大家伙儿没的杨贵妃可以杀,但是首罪的人总要问责。”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李贵:“他还能当杨国忠不成?顶天是个高力士!既然指着你消弭事端,自然什么法子都许你用,这个太监犯过,皇帝自然会割爱。”
    原来针对的是李贵!
    昝宁恨得牙痒。不错,李贵是他绝对忠心的亲信,是他母亲拨给他使用的,打小儿就跟着他,而且聪明不外露,朝野中的大小事他都清楚,在自己犯急犯浑的时候也只有他敢直谏。当然,就如邱德山一样,在权力身边久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的,宫禁中奴婢里他一言九鼎,平日内言外达都靠他,自然让太后记恨。
    “李贵没错,朕不能割这个爱!”
    太后道:“他没错,就把他丢给禁军们说理去吧。”
    “皇额涅!”昝宁道,“把羊往虎口送,叫‘说理’?”
    太后冷笑:“那你亲自去弹压呗。国家艰难了这些年,都快见到曙光了,不意出你这么一个昏君!!”
    她环顾四周,终于撕破了脸:“国轩,不用多废话了。当务之急,先平息禁军的鼓噪,对他们说,内监擅权擅专、假传圣旨,是死罪。太后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我连邱德山都没有舍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一个虫蚁下贱的太监!直接把这个太监送到园子门口,叫被他欺侮了的禁军拿板子打他一顿,然后送到内务府去问罪。”
    昝宁抗声道:“这是乱命!太后,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和邱德山一样是三品的顶戴,一个没品没级的禁军可以打他?更别说他也一把年纪,经得起非刑的乱棍?!”
    太后毫不留情,甚至连理都懒得说,径直道:“国轩,那就先下我的懿旨劄子:李贵违拗我的懿旨,妄图擅出园子,还与禁军口角激起兵变,罪无可绾,即先革去总管,让禁军出口气后,发内务府审理处置!”
    “朕不同意!”
    太后从怀里取出个碧绿色的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枚田黄石的小印玺,幽幽说:“这是先帝赏赐给我的‘御赏’印,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遇有大事,可以‘御赏’决。皇帝这是打算抗先帝的遗命?你有没有胆子对着天下说,你不同意先帝遗训,要把我这个嫡母关到冷宫去?!”
    她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惜乎年老皮肤下垂,眼眸像两个倒垂的三角形,黑乌珠少,白眼球多,眼睑抽搐,嘴角抽搐,看着瘆人。
    昝宁其实自小怕她,不觉就说不出话来,手里颤抖,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是上前拉住了李贵的袖子,不让纳兰国轩的人把他带到门口那群禁军的狼口里去。
    然而此刻已经不仅是太后的威严,形势也摆在了面前。纳兰国轩摆明了就是不奉诏、不听命,唯太后一人的马首是瞻。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先占定了先机,朝中大臣即便知道一切情形,只怕至少已经是明天的事了。这波诡云谲的政局,弹劾张莘和的大片文章一触即发,禁军的哗变一触即发!他哪还有明天!!
    千算万算,疏忽了一步,以为要赢了,却不料太后那不问世事的颓势是做出来的假象!而她立定的脚步是她的尊贵身份、嫡母地位、外戚权势和先帝顾命!
    他毕竟还是太天真、太好哄了!和在朝堂中、后宫里血雨腥风几十年的太后比起来,手段太嫩了!
    这是犟着不松手,然而心里已经慢慢明白:暂时的情势已经是这样了,这会子他别想翻盘。但是,一撒手,李贵性命堪忧,他是李贵唯一的一根稻草,他得抓着李贵!
    第165章
    但是昝宁随即听到李贵沙哑的声音:“万岁爷……撒手吧。”
    “李……李贵……”昝宁含着泪,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无数的褶子,“朕定当护着你!”
    “万岁爷……”李贵含着泪,脸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挂着, “奴才年纪大了,不足惜。”
    他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但太多言语含在目光里, 昝宁觉得读不清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李贵微微地叹息, 又淡淡地笑:“万岁爷,问罪就问罪吧,总要有人替这个罪的。是奴才, 强过……”
    强过皇帝这时候认不清形势,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祸心的人硬顶。
    太后已经拿“马嵬驿兵变”来举例了,同样是禁军,同样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同样还不敢做出最过分的事,但擎等着皇帝犟着来激怒他们。
    那么多的兵, 真闹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幺蛾子来, 即便事后杀几个人又能弥补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撒手吧, 万岁爷!”李贵最后一次说,并且亲自开始挣扎, “奴才净身前啊,听老家的老人们说:‘忍一句, 息一怒;饶一着, 赢一步。’奴才算个啥哟?”
    他的意思很坚决了,昝宁怔怔地撒开手。
    纳兰国轩带来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贵往门上押,转过小道的弯折, 越过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人影子了。
    昝宁觉得眼睛里模糊,心里颓丧而馁然。李贵让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这会儿不顾情势闹出祸患。
    他转过头,瞥了太后一眼,才说:“太后,李贵这是欲加之罪。儿子觉得,还是不可过分了。”
    太后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边弄鬼弄惯了,也就你还把他当个好人罢。你身边这些人啊,是该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额涅!”
    太后眯缝着眼睛:小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自打亲政以来,一步步把他养心殿的人替换干净,她一点安插不进去,好容易安插进一个宜芳,却又被收服了,反间计给皇后吃了好大一个亏。也正是因为这点,这次和礼亲王争势,她闭目塞听,也吃了好些暗亏,邱德山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她自己也差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临时有拿侄女皇后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气,要不是禁军这头还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只怕她能被皇帝吃干抹净!
    更担忧的还是那件事——已经被人喊出来了,只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动手,死死钳制住这个小皇帝,他就要先动手了。到时候自己不占理,再给他一摆布,只怕也要落得个《打龙袍》中刘太后的结果。
    所以么,人狠才能立于天下,仁慈不过搁在外表给人看看。
    她施施然转身:“皇帝回去看戏吧。今日是禧太嫔的七十大寿,咱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
    “太后……”昝宁立在原地,终于发了一句求情的话,“到此为止吧。李贵确实是奉我的旨,我也确实只想了解清楚弹劾张莘和的事。”
    太后步子顿了顿,背着皇帝,眼睛眯了眯。
    宫里皇帝有他的势力,得剥除干净;朝中他的势力更甚,她作为一个太后要能够重新掌权训政,决不能让张莘和这样的清流重臣安然地为皇帝说话。甚至,若她想要废帝,得把朝廷里一拨势力全部拔得干净。张莘和自然是首一个要开刀的人。
    于是,她泠然一笑:“先看戏吧,别弄得禧太嫔七十大寿都过不舒坦,说出去又是你的不孝!”
    昝宁哪有心情看戏!太后、丽妃她们越是乐陶陶的,他心里越是担心。稍坐了片刻,他就起身“方便”去了,然后叫过他信任的一个很会说话的小太监,在安置“官房”的空屋子里低声说:“吉安,赶紧!叫几个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到进来的门上去看看李总管的情况怎么样了。”
    见那小太监慌张的模样,又道:“别乱了阵脚!谁问起来就说是朕的口谕,别怂,别怕!多陪点好话,也要挑明这是皇上的意思。总之,无论如何别弄到对面炸锅,但也要先保住人的平安。”
    那小太监定了定神,把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里又咀嚼了一遍,点点头说:“奴才明白了,李总管遭难,奴才是他的徒弟,无论如何要为他尽一把力。”
    他出了围房,看见李夕月绞着一块手绢正焦急地等着。
    “万岁爷……”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总管呢?”
    昝宁只觉得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心态,也压低声音说:“出事了。但你稳住,尤其不能在这会儿显山露水的。最好……”他也左右看看,希望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可事实上自己也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这离宫地方,藏一个宫女不是擎等着让她被捉着错处?
    李夕月像是明白他要说什么,毅然道:“笑话了,要出事,我还能离着你?”又决然说:“我可不怕什么。”
    伸手握了握昝宁的手,对他笑了笑:“您可是咱们的皇上!”
    昝宁苦笑,很想告诉她,自古以来命运最多舛的莫过于皇室,被杀掉的皇帝只怕不比自然死亡的少。
    但怕吓到她,所以点点头说:“是的,反正你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
    回到宴桌上,他无心听戏,也无心用膳,面前摆着酒卮,里头是明晃晃的酒水,他握着杯子,反复地转动,抿着嘴只看着台上的热闹。
    少顷,他看见纳兰国轩押着他的小太监吉安远远地来了,心立刻揪了起来。
    这位提督在门口张了张,大概因为皇帝的年轻嫔妃们也在,便没有进来,和太后身边新任用的总管太监说了两句,便就离开了。
    太后那位新总管太监一路小碎步上了宴台,刻意没有压低声音,而是斜瞥了昝宁一眼,就大声说:“老佛爷,刚刚门上捉住个养心殿的小太监,说是奉了口谕要瞧瞧门上的情况。提督大人觉得内监乱跑乱逛实在太不成话,交过来请老佛爷处置。”
    太后瞥了那小太监一眼,锐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昝宁,冷笑道:“不错,自打皇后降了位分,这宫里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昝宁说:“是儿子让他出去看看的。”
    太后根本不理他:“皇帝今日也好生奇怪,好好的太嫔过个寿,你的事儿可真是多!你若管不住这些下人,少不得我来操心了。”
    扬声道:“拖下去打!”
    皇帝“呼”地站起身:“怎么的,朕的口谕如今也不作数了?”
    太后眼睑抽搐,却恍若没有看到皇帝的发作一般,拍着桌子厉喝:“我的话你们都听不到了么?!”
    马上几个人上来劝昝宁:“万岁爷,您息怒,太后发火了,您快坐下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乎是硬把他压着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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