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吉讽笑。
    他后退,让身后的北衙军队出来,和禁卫军相对。
    他身后的内宦们,绑起了那些妃嫔们,扯着对方一同退回皇宫。隔着宫城门,双方军队对峙。
    刘文吉知道大势已去,但他手握着新的皇帝……他怒吼:“给我冲,给我杀了这些乱臣贼子!他们是要控制我们新的天子,是要杀光皇嗣!”
    没有了皇帝身份的皇帝跑出了长安城,他惶惶地立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看着四方战火。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又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他刚刚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然而此时,不怀好意的南蛮人,在黑暗中,将箭只对准了他——
    “这个人竟然敢从长安城中跑去来,衣服这么华丽,一定是那个姓韦的小子!听说那个小子很能说,联络四方小国一起抄我们的后路。
    “他现在出城,肯定是又要出来和我们谈判,算计我们!不能放过他!”
    皇帝又轻松又解压,他不敢多想,不敢回头。他即使出了长安门,都觉得像梦一样。他一个激灵,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些噩梦,想到那些南蛮人在梦中用各种方式杀他。
    他不敢停留,继续向外跑。
    “嗖——
    “嗖嗖——”
    空气中,极轻的射箭声,数道箭只丛草丛中、灌木下,射向那个疯疯癫癫奔跑的男人。
    男人被射中倒地,他茫然抬头,又想到了自己的梦。幽黑四野,暗藏杀机。
    他忽然后悔,忽然觉得逃出宫是错的。他大声高呼:“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你们不能杀我——所有人都听我的,我是皇帝,朕是天命之子!”
    箭只不留情面地射过去,将他射成刺猬。他不甘心地趴在地上,身上插着数箭,他干枯的手伸出长袖,抓着空气乱挥。
    后方长安城门的角楼上,将士们立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城外的射杀。将军手扶着城楼栏杆,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咽气。
    他回头,对士兵们说道:“可能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怕疯了的废人疯了,喊着自己是皇帝。这种事多的是,不用管。”
    众人缄默,共守着同一个秘密,共看着同一场杀戮,共同做着谋杀者。这场杀戮,他们会在心里记一辈子,并且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城外,南蛮人躲在丛林间嘀咕:“他说的什么?不会真的是和我们谈和吧?
    “管他呢,反正听不懂。”
    七月,广州弹尽粮绝,撑无可撑。
    城下持续攻战的南蛮王之前一个月还在指挥人挖地道挖进城,到最近几日,驻扎城下的南蛮军队也失去了动力。
    城中城外,全都断绝粮草。
    阿勒王绝望地每日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知道无力回天。他却不肯服输,他声音吼得沙哑,指挥着自己手下的残兵,向城中射带着火的箭只:
    “再坚持一下!城里已经断粮了!城里抵抗不了了,只要我们攻入广州,我们就不算败……”
    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坐在地上,抹着脸惨笑:“我们不算败么?我们打下广州有什么用?剑南已经没希望了,河西恐怕也不行了……我们拿下广州,能守得住么?
    “大王,我们输了。
    “我们会穷死的,我们会饿死的,我们会付出代价,大魏不会让我们好过的……我们根本不该打这场仗!”
    他的悲凉传遍军营,所有人开始悲戚地哭。
    阿勒王沉默,却仍吼道:“我们受高山女神眷顾,我们是战不败民族!我们不会输!都给我爬起来……把广州给我夺下来!”
    这只南蛮军队,已经没剩多少兵力了。他们被阿勒王吼着,勉强打起精神,向城楼上射箭。他们心中被阿勒王鼓励出一点希望来:是不是真的拿下广州,就不会输得太惨?
    侦察兵脸色苍白地来报:“不好了,一支大军从西边来了,是大魏的旗帜……”
    随着这话声,一只响箭飞上天空,一只又一只响箭在空中炸开,如同白日烟火一般。大魏军队用特有的语言传递着讯息和军情,响箭声震如雷。
    满军营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暮晚摇立在城楼上,看着对面城下射箭。如敌人所说,大军都到了强弩之末,城中粮食储备已经空了。将士们疲惫,当城下箭射来时,他们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已经断食两日,他们失去了希望。
    无论暮晚摇再如何鼓励他们,将士们都没有了力气……暮晚摇心中绝望,她看着所有人疲惫的脸、赤红的眼,她连斥责的话、鼓励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累到极致,还能要人如何?
    并非惜命,而是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所有人都问她:“殿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暮晚摇木呆呆地立在城楼上,她恨不得天降甘霖,来救一城百姓;恨不得天降陨石,砸死城下的敌军……
    而就在这时,角楼上一直观察远方的士兵爬上城楼,高声兴奋:“殿下,我们得救了!
    “剑南军来支援我们了!
    “驸马来了!”
    所有瘫坐靠墙的将士,全都支撑着爬了起来,确认着这个消息。暮晚摇望着他们燃起希望的眼睛,她向后一靠,露出笑容,闭上了眼。
    哪怕城下的火只依然射进城来,哪怕城门已经抵抗不住敌军,哪怕城中百姓的房舍被火烧了起来……全都无所谓了。
    暮晚摇抬高声音:“不要管城下战了,随他们放火吧!我们去救百姓,去救城中火!”
    将士们齐声:“是!”
    言尚领兵来援。
    来之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说是来支援,但他来之前吩咐好了一切,留好了所有信件。
    他不是来支援广州的,他是来求死的。
    他是来以身殉城,只身赔她性命的。数月煎熬,他已绷到极致。他心如死灰,已无生志,只求一死。
    然而广州的情况,和他想的不同……
    言尚入了城,军队们在外和敌军作战,轻松地包围敌军,他领着另一部分军进城,救援城中百姓,给城中分发粮食……他如做梦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他恍恍惚惚得如鬼魂一般。
    所有人碰上他,都高兴的:“驸马!
    “府君,您终于回来了!
    “殿下和我们都等着您!殿下去城东救火了,您没有遇到殿下么?”
    言尚在街上走,向他们说的城东去。纷乱人群,四处大火。房屋倒塌,残垣断壁。女人匆忙去领粮,男人热火冲天地赤身浇水灭火。
    言尚忽然在一被火烧焦的断墙前看到了暮晚摇。
    她坐在地上,衣衫上沾满了灰土,她抱膝而坐,头埋在膝盖间。即使只是这么一个影子,即使她衣衫凌乱,言尚仍一眼认出了她。
    他怔怔地看着。
    跪在暮晚摇身边的秋思俯身跟公主说一句话,暮晚摇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她眼神仍是木的,漂亮的脸蛋上全是一层灰一层土,她的眼睛却格外亮,见到他时,更是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
    言尚向她走来。
    他跪到了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二人对望。
    好像有一腔话想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二人就是这般看着。
    言尚轻声:“我给你的玉佩呢?”
    暮晚摇呆愣,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她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大脑发木,都没想起来该如何撒谎。
    而她就看着言尚,见他眼眶忽然红了。
    他洞察她的迷惘,便知她又想说谎哄骗他了。他嘴角微勾,笑出声来。
    但紧接着,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暮晚摇从未见过他落泪,她呆住,又慌乱地忍着疲惫,倾身来问他怎么了。她就看着他这样,他一边看着她笑,一边眼中不停落泪。
    他面容瘦极,神情憔悴,眼中噙泪,睫毛滴滴答答地向下滚着水光。
    他颤抖地俯下肩,颤巍巍地伸手搂住她的脖颈。
    他抱住她,珍爱无比地将她扣在怀中。痛到极致,他身子蜷起,竟是难以控制的,在她颈间哽咽出声。
    满是心酸,到底要向何人诉说。
    第167章
    言尚哭泣。
    暮晚摇茫然又心疼地抱住他, 替他挡住眼泪。
    而他发抖着,握住她的手。他眼前模糊,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指, 他一根根地摸过去。
    言尚眼眶中噙着的泪顺着睫毛向下滴,他轻声:“手指是好的。”
    他终是没有酿成大错。
    她全身上下, 除了脸上沾着的土和裙子上溅上的灰, 她都是完好的。
    言尚再次紧抱住暮晚摇。
    战争是深渊,是污泥。这个深渊拉着所有人向下沉,向下淹没。而后污泥覆体,一抔黄土。
    没有不会牺牲的战争,没有不残酷的战争。人妄图以绵薄之力阻止战争中的死亡,你再如何才华出众、手段了得, 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言尚便是这样。
    剑南战事已平,只留了将军在那里镇守、清扫战场。言尚回到广州,只花了一日时间, 就让城下本就精疲力尽的南蛮兵投降, 活捉了阿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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