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师兄你放心,师父说他没有大问题的,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不用在乎这一时半会腿伤恶化,我们还软磨硬泡请来了神医……唉,师兄你别过去!”
    姜别寒脚步不停,旁人拦之不及,被他直接冲破洞府外的剑气禁制。
    师父怀里抱着剑,一腿曲起,一腿平伸于地面,腿上经脉碎裂,深可见骨。他似是在闭目养神,对洞府外那片乱哄哄充耳不闻,唯有怀里的剑嗡鸣不止,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佑着重伤的主人。
    “师父,”姜别寒跪在他面前,凄声道:“徒儿来晚了。”
    男人反应全无,像夕阳下的古战场上,枕着鸣金之声、抱着猎猎旌旗睡去的残将。
    “蹙金鼎不是炼丹的万金之物吗?怎么反倒加剧了师叔的腿伤?”
    匆匆赶来的绫烟烟拉过一个弟子询问,可那弟子也是一问三不知。
    “炼丹的万金之物,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却有阴阳二面,既能起死人肉白骨,也能让人一命呜呼。”
    骤然响起的声音是从角落里传来的。
    一个白胡子老头蹲在地上啃鸡腿,吐出一根小腿骨,继续把话说完:“这个鼎,你们几个小娃娃,是从哪里找来的啊?”
    绫烟烟愣愣地接过话:“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说的从极北之地一座小洞天里找到的。”
    “哪个朋友?”
    这回是姜别寒沉声回答:“白鹭洲的风陵园樊家。”
    “哦哦,樊肆啊。”老头吧唧吧唧嚼着鸡腿肉,指点江山似的,用鸡腿骨头把几个人一一点过去,“那你们被他骗了。”
    “这老头坏得很,居然故意生生把蹙金鼎变成了能让人命赴黄泉的毒物,还能掩人耳目,我都大费一番力气,才查通其中关节。”老头摇头晃脑:“所以啊,你师父这几日一直都在服毒。”
    樊肆?
    姜别寒在凌乱的思绪中勉强思考下去。
    不对,当日把蹙金鼎给他们的是樊清和,可他有什么理由害自己?
    他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人:“请问前辈是……”
    老人指指天上飞过的白鹤:“是这只大鸟带我来的。”
    “师兄,”一名弟子附到姜别寒耳畔:“这位老前辈就是我们请来的神医,丹鼎门的重阳真君,是他最先看出蹙金鼎不对劲。”
    世间能起死人肉白骨的法器,一为玉璧石,一为蹙金鼎,二者当之无愧,但若要找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面前这个啃着鸡腿的老头。
    他已经闭关上百年,不见外客,这回破例赴约,难道是为了救治师父的腿伤?
    姜别寒刚想开口,老头便竖起油腻腻的手掌:“救人可以,但你得拿点值钱的东西来换。”
    值钱的东西?
    这位传闻中的杏林圣手似乎确实有奇怪的癖好,姜别寒道:“前辈要多少钱?”
    “年纪轻轻,你怎么满身铜臭味?值钱的东西,当然不是钱。”老头露出头疼的表情,紧接着和蔼可亲地问:“你是剑修吧?”
    姜别寒不知所以地点头。
    老头搓着手指:“给一缕剑气就可以了。”
    他最后一缕剑气为了撑开琅环秘境的裂口,已经耗尽了。姜别寒面色灰败,“能用其他东西来换吗?”他垂下头,慢慢攥紧双拳:“只要能救师父,我什么都能割舍。”
    “只要剑气,其他免谈。”老头从墙角站起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
    姜别寒紧跟着他,不想放弃这根救命稻草:“前辈不愿意,又为何要赴约?”
    “别吵,我找我徒儿,她跟你们一块儿回来的。”
    老头终于逮到了瑟缩在角落里的少女,“玩了这么久,该回来了。”
    少女魂不守舍地往后退,躲躲闪闪,像个与父亲闹了矛盾,离家出走的刁蛮小姐:“……我不想回去。”
    一条鲜红流萤从她身上飘出来,白发老人手里捏着不断挣扎的蛊虫,笑呵呵地看向她。
    “是不想,还是不敢啊?”
    少女的脸色,顿时如丧考妣。
    第80章 朝暮洞天(十一)
    不断扭曲尖叫的蛊虫, 如盛夏蝉声嘶鸣。
    原本围在少女身边的人群,大惊失色地后退,少女捂着脸, 那一层能令她在人世间行走自如的皮囊干枯朽败, 只剩下一双充血的眼,哀求似的目眦欲裂:“求你了……不要……让我多活一会,我自己离开……”
    “你冒充我徒儿,”老头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怎么还有胆子让我饶你一命?”
    “有人让我这么做……我就能多活一会……”少女五官犹如烂泥剥落,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脸,玉质婷婷的身体也好似被撑弯的篾条, 不断往下躬起, 伸长枯瘦的五指, 像要去抓救命稻草, 可那些衣摆都从她眼前纷纷退避, 她整个人瘪下去,像一片裁剪粗糙的剪纸, 只留下一声尖细的余音:“我只是想……多活一会……”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老头把死透的蛊虫扔在脚下这张干瘪的皮囊上,“我自己的徒儿,还能认不出虚实吗?”
    “是寇小宛的婢女,她怎么会在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身边的?阿梨岂不是……绫烟烟脑海中闪过一条人影, 陡然间后背发寒。
    “听说我徒儿在掩月坊和你们相遇后,就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蒹葭渡。”老头在地上盘腿而坐, “如今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见她人?”
    绫烟烟面无人色。
    她又看向姜别寒,他正扶着墙壁, 背上仍背着那只剑匣,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纷扰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涌进脑海,姜别寒此刻反倒无比冷静。
    他开始回忆一路遇到的、自以为是天灾、实则是有人暗中作梗的祸事。
    最显而易见的,是那条无端遭遇海难的飞舟,让他长鲸剑皲裂,幸而最后撑住了剑心,剑意剑气依然能运用自如。而后是琅环秘境开启前被人盗走的符令,致使秘境崩塌,成百上千人成了天劫下待宰的羔羊,为强行撑开秘境的裂隙,牺牲了扶乩琴和他最后一缕剑气。
    但仅仅只是这两件事吗?
    风陵园请君入瓮,真的只是樊氏父女二人在布局?倾巢孵卵之下,只有樊清和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何偏偏就是他将蹙金鼎交给了自己?
    再往前,他们在鹤烟福地没有取得玉璧石,反倒是遇上了樊氏姐弟,也恰恰是那会,渡口的飞舟莫名其妙被人悉数承揽。
    或许可以再往前想一步。
    掩月坊闻氏贩卖炉|鼎,罪大恶极,但闻氏族人罪不至死,最后却被悉数流放,如今的笼州掩月坊,赤地千里,荒无人烟,一幢耗费千金万訾拔地而起的白玉楼,毁于朝夕。
    姜别寒越往下想,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心灰意冷,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一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起始于掩月坊,或许还有更远的源头,掩藏着无法想象的阴谋,譬如为何那具尸首无端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押送闻氏两个姐弟的陈氏弟子好端端暴毙于半途,之后在风陵园,樊妙仪临死前也没说完的话,结璘灯的下落,遭受欺骗与撺掇的李氏兄弟,被压死在树下的董其梁,还有溯世绘卷……
    姜别寒头疼欲裂,却无端想起在飞舟上,与少年和和气气手谈的一局。
    他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慢起来一步三思,急起来便意气用事,与绫烟烟相比也差之甚远。
    那次下完棋,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姜别寒问她,为何中盘认输,绫烟烟皱着眉头说,因为再继续下去,总感觉是落入一个个蓄谋已久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尽早认输,就是早一点摆脱这种如置囹圄的受困感。
    现在他们就是一步步把所有陷阱都踩过去了。
    姜别寒没有经历过多少江湖险恶,而与少年相处的短短时日,却以切身之痛看遍人心鬼蜮。姜别寒有预感,他现在要收网,却不知道他的网布在何处。或许是死一百人的局面,也或许是一千人一万人。
    他想找恩师倾诉,指点迷津,师父却被他牵连,病入骨髓;想提剑奔赴东域,报仇雪耻,长鲸却粉身碎骨,剑气也化为乌有。
    他无从阻挡,四顾茫然。
    姜别寒扶着墙,半跪在地,心窍的剧烈动荡,让他肺腑剧痛,几欲吐血。
    “……站起来。”奄奄一息的声音,自他身旁响起。
    姜别寒抬了抬头。
    “站起来。”那声音又重复一遍:“不要跪。”
    半躺着在墙角的断岳真人,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浑浊地盯着他。
    “师父,你醒了……”
    断岳真人拿剑鞘磕了磕那条白骨累累的腿:“师父这条腿,是在斩龙一役中受伤致残,哪怕从今往后不能御剑,师父也不后悔,所以师父不怪你,你站起来,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你没有出神入化的谋算,也没有波谲云诡的手段,但我们剑修,一生唯有长剑相伴,仗剑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则出剑斩山岳,何须顾忌山上有云迷雾锁,何须忌惮暗里那些鬼蜮伎俩,蝇营狗苟。”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重要的是赤子心。”
    这是他和少年的不同之处,好像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和一座云遮雾绕的迷宫。
    姜别寒眸光闪动,不由自主起身,沉默片刻,疾步往外走。
    绫烟烟连忙跟上:“师兄你去哪?”
    “东域。”姜别寒步履不停,“把阿梨救出来,然后……”
    他捂住腹部,似乎还存留着被剑刃刺穿的余痛。
    如果那个人在东域,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师兄师兄!有你的信件!”人流自动分开,传信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姜别寒步伐一顿。
    这个时候,谁会给他传信?
    “是一对姐弟,自称是代人传信,信上也没有落款。”
    他接过信纸,面色变了。
    —
    雪越来越大,天地像巨大的玻璃缸,水面上是一片瓦蓝的天穹,长风万里,水面下是一片茫茫大雪,玻璃缸底部堆积了厚厚一层琼英。
    白梨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也是幻像吧?”
    龙女的存在,使朝暮洞天灵气充盈,才得以维持幻像百年之久,她化作泡沫消失之后,这片洞天便成了废墟,只有荒蛮的光阴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他是在以身上仅存的、微弱的血脉重启幻境,推动光阴继续流淌,像小小的人把巨大的石块推上山,无时无刻不在负重前行。
    少年半靠着栏杆,侧颜苍白,唇角有一抹鲜艳的血色,“好看吗?”
    “好看啊。”白梨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把他的手焐热,“但是你手太冷了,你把幻像撤了,我们回屋去吧。”
    “你鞋子掉了,怎么回去?”
    白梨甩了甩双腿,“雪这么软,不穿鞋我也可以走回去。”
    薛琼楼直起腰,从善如流,“那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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