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阳图都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终于向着纪清歌的方向低了头——
    “唐突了姑娘,是他的不是,还望姑娘看在他是酒后忘形,并非有意,原谅他这一回。”
    裴元鸿说完,纪清歌看看段铭承,再看看自家舅舅表哥,见他们微微颔首示意,这才点了头,却不再开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好了,今日是朕皇后的千秋,些许小事,既是无心,便无需大动干戈。”建帝段铭启戏看够了,笑吟吟的给了那些番国使臣一个台阶下,随着天子开口,原本静默侍立的宫人太监顿时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动了起来,安静迅速的将撞翻的狼藉快速打扫干净,换过案几,重布酒肴,哪消片刻,昭阳殿内便重新恢复了原样。
    纪清歌的席位先前被达阳图都立足不稳给扑了个乱七八糟,此刻也有宫人无声快捷的重新整理干净,并送上了一份全新的果点菜式,直到纪清歌重新归了席,不少人的目光也仍集中在她身上,大月氏的国师虽然被迫低了头,但心底到底忿忿,只是理亏在先,不敢再有什么表示罢了。可其他使臣心中却未尝不觉得意难平,虽然重新落了座,但仍将目光一下下的望过来。
    就连大夏的官员中,其实也不乏有人觉得纪清歌作为这场纷争的起因,未免有几分祸水的意思,又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人前这般锋芒毕露,这样的行径,在部分人眼中固然是巾帼气质,但也难免有人心中觉得是有违了闺阁教训。
    段铭承立在御座前,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心底轻哼了一声,并不回自己席位,而是迈步走向了在他坐席正对面原本空着的那一处案几。
    靖王的举动,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毕竟靖王府并无女眷,右侧对应的席位空荡荡的,案几上也只能以鲜花装饰,连人都没有,去彼处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段铭承稳步走到自己靖王府的那一处空案几前,伸手从陈设的鲜花中抽了一支色泽艳红的茱萸,虽非花卉,但细长的枝丫横斜伸展,一丛丛茱萸的果实红润可爱的点缀其上,入目异常别致有趣,段铭承拈在指间,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纪清歌席位前,将那支茱萸递了过去。
    “有累姑娘无端受人轻慢,此物——”段铭承眼底带着笑意:“权做压惊吧。”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的这番举动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原本一直旁观的燕锦薇猛然之间就立起了身来,大长公主段熙敏连忙伸手拽住女儿的衣袖,燕锦薇愣愣的望着段铭承长身玉立的站在纪清歌面前,只等她接过茱萸,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锦薇!”段熙敏生怕女儿当众闹起来,毕竟这可是御前,手中死死拽着不放,终于把燕锦薇生拉硬拽的重新摁回了座位。
    大长公主府的席位上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可却无人理会。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靖王殿下当众给姑娘送了茱萸,还是从他靖王府的眷属席位上取的,这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就连纪清歌都呆住,望着稳稳递在自己面前的那支赤如红豆的茱萸枝条,红着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段铭承也不催促,只稳稳的伸着手臂,一旁的秦丹珠偷偷拽了一下纪清歌的衣角,纪清歌猛然回神,抬眼便撞进段铭承带笑的眼中。
    眼见面前的少女面红过耳,段铭承心中甚是愉悦,低声笑道:“不喜欢茱萸的话,那便将那一瓶子花都拿来也是一样的。”
    ——真要让靖王当着众人将那一瓶子都捧过来,那就更不像话了!
    纪清歌又是羞赧又有一点忿忿,尽量让自己强装镇定的接过了那支果实累累的赤红茱萸。
    段铭承噙笑看着她红着脸接了,脸上笑意便就更浓,转身之际目光再次扫过大殿,这一次,已经再没有人胆敢冲着他的小姑娘面露褒贬,靖王殿下心中轻嗤了一声,没事人似得回到自己的坐席。
    随着歌舞再起,先前那场闹剧已经痕迹全无,唯有大月氏国师那张肿胀难看的脸还能看出端倪,纪清歌手中擎着那支茱萸,为了掩饰窘境,斟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的同时,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段铭承的坐席,却正望进他含笑的眼中,纪清歌嗖的一下缩回眼光,红着脸又一次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笙箫悦耳,殿内渐渐恢复了喧嚣,又一轮舞姬刚刚献舞完毕躬身退场之后,就见今晚从开宴伊始便始终安静的回鹘使臣的坐席上立起了一个人,恭恭敬敬的迈步出列,躬身行礼。
    “回鹘使臣言称,他们为了恭贺娘娘千秋,也有准备歌舞,愿当庭献技,以贺皇后寿辰。”裴元鸿翻译道。
    段铭启目光微偏,和靖王对视了一眼,沉声道:“有劳使臣费心——宣。”
    使臣得了许可,兴高采烈的一拍手,殿门外早就等候多时的番国姬人顿时鱼贯而入,一行数人,还有一面巨鼓,顿时将殿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回鹘的献舞,是战舞,舞者皆为男子,颇为雄壮的舞姿伴随沉重的鼓声,顿时演绎出了一份肃杀和磅礴的气势。
    大夏官员中,歌舞看过的不少,但这样的战舞不少人都平生未见,到是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就连纪清歌,都有几分出神。
    她适才几杯酒下肚,酒意渐渐发散,多少消减了几分羞赧,不肯再向着靖王的坐席张望,只将目光尽数投在殿中的舞者身上。
    然而随着战舞动作愈加激昂,她却渐渐皱起了眉。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仔细分辨着这一份异感究竟来自何处。
    舞者一共六人,彼此之间动作也协调一致可……为什么从舞者中传出一份隐匿的凛冽杀意?
    纪清歌凝神一瞬,猛然立起身来,高声道:“鼓中有——”
    她的乍然起身惊住了不少人,而她的这一句话,也并没有说完的机会!
    就在她出声的几乎同一时间,昭阳殿内惊变突起!
    那面硕大无朋的巨鼓面向御座的那边鼓面炸裂开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中蹿出,向着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飞扑而去!
    第183章
    帝京郊外的一座三进三出的青瓦院落里,颜锐正坐在院中和一名老者对弈,手中持着一枚黑子,然而半晌都没有落下。
    对面的老者三缕雪白的胡须垂在胸前,梳理得根根不乱,略有几分稀疏的白发也整整齐齐的被一支打磨得光滑的竹簪束在头顶,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直裰,见颜锐久久不决,老者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并不开口催促。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如同天上星宿,颜锐默不作声的盯了半晌,叹口气:“我输了。”
    老者不置可否,颜锐爽快的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罐,捧起一旁的天青瓷的茶壶,给老者面前的杯中续了一杯热茶。
    “义父无需担忧,请放宽心吧。”
    颜时谨淡淡的望了一眼神色毕恭毕敬的颜锐,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谋略,并非长久之计。”
    “儿子知道。”颜锐此刻脸上没有易容,长期易容和佩戴面具,让他肤色看起来十分白皙,透着读书人的斯文,只恭声答道:“不过是拖延之计罢了,近期的损失太多了。”
    ……那位靖王,当真不是易于之辈,饶是颜锐自诩已经事事尽量周全,并不曾有露出什么把柄,还是被靖王在京城一遍遍过筛似得排查中,逐渐缩小了目标范围。
    为此,他已经不得不收敛并中断了原本的布置,即便如此,也依然损失了两处原本可以安全避开宵禁的城中据点,这两处地盘和人手的损失,已经需要变动整体计划才能弥补,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他损失不起。
    思及靖王段铭承,就连颜锐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可惜,他姓段。
    前周的戾帝确实是个疯子,但……这在他义父颜时谨的眼中,并不是段氏可以篡位的理由。
    主君品性不佳,不是不能逼宫退位,这也是当年段熙文起事的时候,彼时的太傅颜时谨愿意齐心协力的原因,但颜时谨却没想过要干脆夺了裴氏的龙椅。
    当年的裴华钰,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子嗣,虽然尚在襁褓,看不出品性,但未尝不可由他们这些重臣监国以待储君继位,虽然难免要过一阵子主少国疑的艰难岁月,却终究还是正统。
    可段熙文却自己称了帝。
    也就是在那时,颜时谨和段熙文彻底决裂。
    尽管段熙文在登基之后曾几次亲自向他解释过,那裴氏的遗孤尚在襁褓,且本身体弱多病,那个婴孩的死去,并非是他的授意,更非是他动的手,但颜时谨已经不愿再听信他的言辞。
    曾经身为一名大儒,在周朝曾做过两代帝师,颜时谨有自己的坚持。
    尽管他在推翻裴华钰的过程中损失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也依旧将这一份坚持完好的传承给了自己的养子。
    颜锐。
    段氏称帝之后,颜家便不肯再为帝王所用,而其实直到他们在得知鬼方还有一个裴氏后裔之前,颜时谨都没再想过要反大夏。
    他再看不惯段氏窃国,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前周裴华钰,段熙文和段铭启这两代帝君确实都是明君。
    而裴氏血脉已经断绝,那……再掀乱世就有违他坚持了半生的理念。
    可前周公主裴华泠竟然还有血脉存世。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蛰伏了许久的颜时谨决定,拨乱反正,还位于裴。
    而裴元鸿究竟心性能否胜任帝王之位,这都可以慢慢考量,就算他不堪为君,也不过就是架空他,当做个傀儡,等到他有了子嗣,从皇嗣年幼就由他们手把手教导,等子嗣长成,再让裴元鸿退位便是。
    这样一份思想,从始至终,颜时谨从不曾改变过。
    他反裴华钰,反的只是戾帝本人,却笃信前周乃是正统,为此他可以搭上自己的儿子,也可以搭上颜家。
    他不恨裴氏,裴氏虽然戾帝不堪为帝,处置妥当就是。他也不恨段氏,段氏虽窃国,却没有祸乱过百姓,拨乱反正可也。
    颜时谨是在裴氏的大周初为官,步入朝堂,凭着自己的一身学识立足,从始至终,他都忠裴氏之君。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就是颜时谨毕生坚持的信念,比起最终窃了国的段家,颜时谨从头到尾都没改过初心。
    作为他养子的颜锐十分清楚这一点,颜时谨收养他栽培教导他,他不会顶撞颜时谨,但这不代表颜锐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这一份打算,他不会让颜时谨知道。
    就譬如,他想要用药物驯服那个鬼方遗脉这件事。
    他义父坚持的忠君之道,他愿意成全,毕竟颜时谨已经年迈了,如今绝大部分事情,都是颜锐在做主……在义父有生之年,他不会站出来反对义父的举措,但……也仅仅是在义父的有生之年不会。
    颜锐白皙的面庞上尽是温和,低声道:“几个鬼方余孽罢了,用他们引开靖王的注意力,我们的布置就会顺手很多。”
    “并不能引开太久。”颜时谨淡声道:“段家那小子也算是老夫亲眼看着长成的,不是易于之辈。”
    “儿子明白。”颜锐笑了笑:“所以,还是要尽快除去他才是。”
    等到他们先手布置妥当,拔掉靖王这个劲敌,等到那时,就可以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而此时的昭阳殿中,纪清歌简短的一句言辞还未能说完,眼睁睁看着巨鼓皮面破裂,黑衣刺客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整座昭阳殿内顿时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舞者们的位置在昭阳殿中央,距离最上方御座约有三四丈的距离,藏身于鼓中的黑衣人身法极快,刹那之间已经逼近了御座。
    而就在惊变突起的同一时刻,侍立在帝后两人身侧的宫人竟是丝毫慌张都没有,一人跨步挡在帝后身前,另一人同样飞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闪,便多了一柄软剑。
    ——高手!
    软剑柔如丝绦,寒光闪动间刹那就卷上了刺客的兵刃,剑锋宛若活物,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刺客身上就已经见了血。
    突如其来的疼痛完全扰乱了刺客前冲的去势,而不等他重新提气,刚刚错身的宫人已经反手冲着他的背心就是一剑。
    银亮的软剑在此人手中如同来自幽冥的勾魂索,刺客被逼得不得不回剑护住后心。
    刺客和宫人的交手,其实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从巨鼓破裂,内中冲出刺客,到他在半空被宫人拦截出了这一个短短一瞬间的停顿,昭阳殿内不少人的第一声尖叫都还没能收尾。
    敢在皇宫内行刺,作为刺客,是有着必死的决心的,前冲的力道刚刚用尽,脚尖落地的同时就已经再次发力,甚至不顾自己臂膀上淋漓的鲜血,拼着将后背暴露在身后高手眼前,黑衣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厉鬼,再次飞掠而起,直扑御座上的段铭启。
    然而刺客的身形刚刚再次加快,他的眼前就突兀出现了一柄狭长漆黑的墨色长刀!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场中刺客飞身行刺,从现身到被挡下对于酒酣耳热的看客而言不过是顷刻之间,不少人此时第一声尖叫才刚刚落地,下意识的想要向后躲避,以求远离混乱的中心。对于心中没有准备,更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而言,自保是最原始的举动,而等他们电光火石之后想起护驾的时候,原本在殿中侍立席后的宫人和侍卫已经动作迅速的迈步上前。
    等百官终于各自回神的时候,身前已经挡上了身手敏捷的众多宫人。
    那些原本普普通通的宫人个个身手敏捷,和身穿侍卫服的彼此分工明确,宫人装扮的不论是太监还是宫女,各自都是将宾客拽到身后,自己牢牢挡在每人席位跟前,而侍卫们则是刀剑出鞘,彼此配合默契的向着殿中那数名回鹘舞者攻了过去。
    虽然惊变突起,但这些人的应对明显临危不乱,整齐有序。
    自身安危有了保障的前提下,不少人都心中有了些许明悟——
    今日这一场,端看如今殿中这般临危不乱的应对之举,似乎……是早就有了布置的?
    这样的认知,让不少人心中镇定了下来,虽是仍然躲在一众宫人的身后,但惊恐慌乱的神色已经大减,甚至还有人怒指着那几名舞者连声呵斥,让他们束手就擒。
    纪清歌此刻也已经被原本侍立在她坐席后面的宫人挡在了身后,只是在此之前,也就是在惊变刚起的时候,她眼见来不及阻止,已经手快的抄起自己案几上的酒壶对准其中一名舞者飞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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