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他能说什么?不准朝臣家眷彼此串门了?
    结果竟然就真被他的小姑娘给逮了个正着。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眼瞳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里面有戏谑和促狭,以及她自己都不自知的些许嗔怪,段铭承噎住半晌:“莫要为此烦心,我来解决便是了。”
    纪清歌原本也只是为了调侃他一下,并不是认真在生气,说起来她有两三日没有见到段铭承,心中竟不自觉的颇为惦念,这才随便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靖王殿下就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没有等她问起,自己就先说道:“这两天我去了一趟法严寺,方丈净和圆寂了。”
    咦?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愣住,脱口道:“怎么会?年前他不是还好好的?”
    不……不止年前,她假借做法事之名在法严寺间间隔隔的逗留那许久,直到上元节之前离去的时候,净和方丈都还身康体健,虽说之前那一场给靖王剔除旧疾的医治颇耗损了他的精力,但后续修养了几日也已是回复无碍,怎么会……
    不知为何,纪清歌心中对此有些在意,“段大哥,方丈是几时圆寂的?我在家中竟然一丝消息都没听到,不然也该去祭奠一番才是。”
    好歹她也住了法严寺的精舍那么久,不说别的,就光凭着治伤和掩护这一点,她和段铭承都算是多少有欠那位方丈的人情。
    “就是上元节当夜。”段铭承淡声答道。
    纪清歌果然便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
    “别多想。”段铭承温暖的手掌覆上了纪清歌搁在茶几上的柔荑,“我收到消息之后就查过了,非是人为。”
    ……没有内外伤,也不是毒杀,圆寂之后的面貌平和,神情淡然,没有他杀的痕迹。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净和方丈已过花甲之年,按常情来说并非有异,皇兄已经下旨追封净和方丈为护国禅师,法严寺为护国寺,寺内塑金身以供世人供奉。”
    段铭承其实并不怎么信奉这些身后的哀荣,但说到底净和确实有功,虽然那一场耗时漫长的医治最终是纪清歌的小师叔接手完成的,但不可否认净和主刀的期间也确实尽心竭力,没能最终完成也只是外因所致,而非是他消极拖延。
    原本建帝段铭启就是打算寻个吉日下旨敕封的,可谁知道上元节一场骚乱的扫尾工作才堪堪完成,遣人去法严寺想安排受封事宜的时候,才惊闻竟然老方丈已经圆寂!
    消息传入宫中,天子和靖王都有几分疑心,净和圆寂恰逢就是上元节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而在那一夜之前,法严寺还是外人眼中的‘靖王停灵之处’,所以净和的乍然身死究竟与此有无关系?
    为了保险起见,靖王拨出两名飞羽卫专门调查此事,但最终得出的结果却并没有异样。
    飞羽卫的办事能力是没什么好质疑的,虽然净和无疾而终有些突然,但其对于修行之人而言这却也并非是什么罕见的事,不论佛门还是道门,都屡有类似的无病无痛平和离世的先例,所以皇帝陛下也只能将已经拟好的圣旨重新改了改,追封一个身后的荣耀也就是了。
    纪清歌听完也是一时无语,虽然心中有几分觉得实在太过突兀,但飞羽卫查证过死因,她也不好再做质疑,只道:“我在法严寺叨扰许久,也算是受了佛门荫庇一场,改日也应去祭奠一番才是。”说着又想起什么,“段大哥,我小师叔可还好么?”
    “飞羽卫回传的消息是玄微真人尚在寺中逗留。”
    纪清歌闻言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
    ……她也说不出究竟为何,在得知净和方丈圆寂一事之后就心中总有几分不定,她……想尽快见到小师叔,问他……问他……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师叔应该会知道。
    不,小师叔肯定会知道。
    完全被乍然听闻的净和方丈圆寂一事给拉开了思绪,纪清歌也就并没有再继续追问靖王殿下究竟准备如何处理他的桃花运。
    所以当她开始莫名其妙就收获别人饱含了同情的目光的时候,心里也就自然是摸不着头脑。
    若真的只是旁人还罢了,甚至就连三表哥卫辰修都特意跑来月澜院一脸怜惜的望着她欲言又止,问他却又不肯说,直将纪清歌弄得满头雾水,但向来对小表妹有求必应的卫辰修这次就像锯了嘴儿的葫芦,任是纪清歌百般询问,他都一字不吐。
    没奈何,纪清歌也只得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寻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登车往法严寺而去。
    第244章
    纪清歌的车驾抵达法严寺山脚的时候刚过午时,初春的山岭一片柔嫩可爱的翠绿,拾级而上的同时就如同徜徉在盎然的春色之中,颇令人心旷神怡。
    此前法严寺因为‘靖王停灵’一事就闭门谢客许久,如今紧跟着方丈圆寂,直通山门的这条长阶上行人萧条,纪清歌沿路刚登上山顶,却迎面就见到了一个许久未曾见面的熟人正一步步的踏出山门迎面而来。
    “裴公子?”
    迎面下山来的这人正是裴元鸿,纪清歌却面带惊疑的目视许久才呼唤出声。
    她上一次见到裴元鸿还是在燕锦薇的赏菊秋宴那一晚,那时的裴元鸿虽然看上去略有几分消瘦,但总体而言仍然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清绝公子。
    可如今一步步拾级而下的人却连身上衣衫都穿出了几分空荡荡的感觉,更衬得整个人形销骨立,肤色更是带着几分病态的惨白,纪清歌猛地就住了脚。
    “裴公子,你……”
    裴元鸿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纪清歌出言相唤,这才乍然回神,见到是她,也就停住了脚步:“县主,久别无恙。”
    “裴公子,你可还安好?为何气色如此不佳?”
    裴元鸿顿住片刻,直到见纪清歌关切之情不似作伪,这才淡淡的应了一声:“县主无需担忧,不过是……”他话音顿住片刻,似乎是想了一下措词,才接出了下半句:“……代价罢了。”
    ——他这一生,所行之事的代价。
    “公子,你……箭伤可有痊愈?”纪清歌原本的言辞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她和裴元鸿没有太多深交,就算她有心询问,只怕他也不肯说,所以踌躇一二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已经无碍了,有劳姑娘惦念。”一句答完,见面前的姑娘仍然面带关切的望着自己,裴元鸿解释道:“在下在昭狱之中颇受优待,也有专人给在下医治,所以并不曾有留下隐患。”
    “这就好……”纪清歌喃喃的道了一句,却仍一瞬不瞬的望着裴元鸿。
    ……眼前之人给她的整个感觉都和从前有了差别。
    以前的裴元鸿像是一头没有目标的孤狼,浑身披满了荆棘,冷漠的同时仿佛对所有人都带着浓浓的戒备和敌意。
    而如今的裴元鸿乍看上去平和了许多,但却隐隐透出一股漫无目的的萧瑟来,就仿佛是……缺少了必要的生机也似。
    纪清歌不知怎的,心中总有几分担忧:“裴公子,你还好罢?”
    或许是她的担忧太过言之于表,裴元鸿望了她一瞬,便露出一笑:“还好。”
    他虽然在年前那一场雨夜伏击之后就被天子段铭启打着迁怒的名义押入了昭狱,但其实在狱中并不曾有受到苛待,肩上的箭伤也有妥善医治,只是狱中的日子,仍旧是万分的痛苦难捱。
    这一份痛苦并非来自关押本身,而是来自于他对于‘极乐’的已然成瘾。
    早在之前他向靖王投诚的时候,颜锐通过含墨之手迫使他服用‘极乐’之事就已然被靖王和天子知晓,但是那个时候颜锐尚且隐在幕后,并不能从含墨身上逆向追踪出元凶。
    彼时……段铭承给过他不同的选择,是裴元鸿自己提出可以继续假做顺从来麻痹颜锐耳目的。
    在那个时候,裴元鸿的理由是他事成之后可以凭藉自己的意志力来摆脱药物的控制。
    而后来……证明了他未免高估了自己,也未免小瞧了‘极乐’。
    但即便他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一定就会做其他选择。
    裴元鸿自己心里隐约的知道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自毁的倾向。
    而极乐,只不过是这一倾向的推手。
    所以他在与含墨的虚与委蛇中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是也存了放任的心理。
    而他的这种自暴自弃,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到底还是被靖王敏锐的察觉了……
    靖王用了最粗暴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把他扔进了昭狱,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同时也断开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或许能得到的极乐来源。
    这样的戒断方式十分的简单粗暴,但与此同时,却也十分的行之有效。
    对于靖王这样的安排,裴元鸿心底其实是感激的,虽然他如今甚至都不想去回忆最初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但不可否认,在那种已经谈不到什么自身意志力的时候,也多亏了是在与世隔绝的牢狱之中,他也才没能有机会做出什么丑态来。
    这也是为什么靖王会不动声色的将他一关就就关到二月底三月初,直到前几日才终于放了出来。
    裴元鸿被放出昭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辞呈递交了鸿胪寺卿。
    就连鸿胪寺卿都以为他是因为这一场牢狱之灾对靖王对朝廷心存了怨怼,其实真正的理由不过是他觉得累了罢了。
    ……太累了。
    裴元鸿自记事以来,一直都是有着目标的。
    幼时不懂事的时候是曾经想要博取父汗的关爱和在鬼方族群中的认同,为此他努力学习鬼方人推崇备至的骑射。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了对于鬼方人来说,他半数的中原血统就是原罪,但他也依然没有气馁,在那个时候,裴华泠需要他这个儿子作为精神支柱活下去,而他为了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他就必须让自己在鬼方王室中占据一席之地,必须要有一定的话语权,为此,即便知道娘亲不允许他踏入与中原人的战场,他也依然尽心竭力的成为了鬼方的谋士。
    再后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手导致了他娘亲的死因,但那个时候的裴元鸿依然有目标。
    那就是让鬼方举国去给他母亲陪葬!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是造化弄人,也抹消不掉他先弑母后弑父的罪孽。
    而就在他终于将亡母的骨殖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之后,就被颜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住不放。
    其实那时,很短的一个时期之内,裴元鸿并不在意颜锐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颜锐没等多久就终于向着他这个‘殿下’露出獠牙之前,裴元鸿有过短暂的迷茫阶段。
    可惜颜锐那时已经将他当做了禁脔和傀儡,连表面上的遮掩都懒得,这才又一次在裴元鸿死气沉沉的心底激起了戾气。
    在那之后,他就如同一条阴沉的狼一样,看似如同一头已经被驯服了的家犬般俯首听命,实则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噬主的机会。
    而这一切,到了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裴元鸿很清楚他的手并不干净,就算最终配合靖王配合朝廷抓捕了颜家这个幕后一切的推手,他也不可能因此居功。
    毕竟早在这件事之前,他手上就沾满了大夏人的血,西北军的血。
    这一次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功过两抵的机会,也多少沾了几分纪清歌的光,才让靖王肯对他多些宽宏。
    甚至就连卫家,也念在他曾经在那一次雨夜伏击中有过援救纪清歌的表现而愿意既往不咎。
    而其实裴元鸿自身并不很在意这些,有生以来头一次乍然之间没了需要去达成的目标,他有种彻底的放松,和疲倦。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让面前的少女窥探到他心底那些不能见人的丑陋疮疤,面对纪清歌的询问,他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还好。”
    听他口中说着还好,纪清歌清透的眼瞳中却写明了不信,犹豫片刻,轻声道:“裴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我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勿要独自承担。”
    一语落地,风声悄静。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受封县主的允诺,更是未来的靖王妃的允诺。
    但裴元鸿却只勾了勾唇角:“并没有什么为难之事,多谢县主。”
    一句说完,停顿了片刻,裴元鸿半垂了眼眸:“我已向鸿胪寺递交了辞呈,待拿到批文之后便会离京,县主无需挂怀。”
    咦?纪清歌愣了:“裴公子准备向何方而去?又准备靠甚谋生?”
    纪清歌越想心中越是狐疑,裴元鸿与大夏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没有本族作为倚靠,不论父系还是母系都已经凋零殆尽,没有祖产,也没有荫庇,那些大家族中的子弟可以放纵性情,打着游学的名义去走览河山,甚至也不乏有人靠着写游记成为大家,但那也都是在背后有家族作为人力财力支撑的前提下。
    可裴元鸿却没有这样的依仗。
    前周已亡,鬼方亦灭,说难听点如今普天之下不论是姓裴的还是姓拓跋的,都几乎无存,他仰仗天恩在鸿胪寺任职的话还可生活,一旦辞官而去,又要靠什么为生?
    这样的疑问在脑中盘旋不去,再加上如今裴元鸿整个人呈现出的气质,纪清歌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裴公子,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请罢了,请莫要太过灰心。”
    纪清歌神情中流露的关切不是作伪,裴元鸿凝视了她一瞬,眼底终于柔和了下来,却只说了句“多谢姑娘。”却仍矢口不提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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